孟州城内的太守陶瑛大人最近有件烦心事。这件事虽是家事却也是政事。三个月前,他的贵妾陈夫人送了一封密信给他;一个月前,他的妻子崔夫人也捎了一封密信;三日前,住在兴霖苑的贵客也派人送了一个信物。最麻烦的是眼下,突然登门拜访却正坐对面的,是他家的族长,兑泽公子,陶季白。 陶氏自前朝以来一直是江中望族,一族中出了十六名进士,七位天子谋臣,三位帝师。陶瑛虽然一直驻守江中孟州,但是眼下这形势不明,错一步万劫不复。 兑泽公子喝了两壶茶,吃了三盘点心,有些撑,看着面色有些着急的陶瑛,重重的叹了一口气。 这一叹,陶太守更是没了主意,又不敢出声,但觉得就这么跟兑泽公子耗着也不是个办法,经过几轮心思盘算,还是怯怯的问了一句,“主家这次来孟州,可是带了天子训示?” 兑泽打了个太极,“昂许兄可是听到了什么消息,那位来到孟州已经三日了,带着信物,你可想好了怎么应对?” 陶太守搓了搓手心的汗,“崔家的意思是联合剿叛,陈家的意思是勤王,女公子来到孟州就递上了兵符,我看眼下这个情势不朗,也不知道最后哪方能笑到最后,我们陶家虽然不是外戚,却也是江中之主,这队要是站错,祖宗近百年的基业怕是要毁于一旦。我也想请主家大人拿个主意,这兵我们陶家出还是不出,是勤王还是剿叛?” 陶季白放下茶盏,“平津郡陈家出兵多少?七星关内邱家屯兵多少?我们陶家江中守兵一共多少?” 陶太守稍加思索,一一作答道,“陈家卢家发兵七万,眼下东祥、林郡、晏郡、衡郡、齐都均已失守。岐山王陈兵五万在七星关内,多次交战,均是岐山王胜,陈家怕是攻不下这七星关。我们陶家江北守兵一共三万,却是多年未战,怕是对战事早已生疏,只怕抵不住这任何一方。” 陶季白摇了摇头,“天子不允士族屯兵,昂许说那江北三万守军是我陶家守兵怕犯了天子的忌讳。我们陶家在江北从未有兵,那兵自然是要全凭兵符调遣。” 陶家江北驻兵已经不是什么秘密,早在惠帝时期各大士族便已经在各地屯兵驻守,士族养兵本是朝廷大忌,但几大朝中外戚互相碾轧争斗,颍川陈家志在“王庭”,西凉邱家只愿“割据”,岭南徐家态度不明,崔家吗,最拿手就是坚持不懈的努力“夺嫡”。经年累月士族屯兵成了隐患,如今,这隐患终于摆在了明堂上。 陶太守对于兑泽公子的暗示,明显不解,这摆明就是让陶家站队到女公子那边,但女公子虽然拿着朝廷的兵符却也是邱王妃,至于看得上他们陶家那三万残兵?“主家,依你的意思,我们陶家是剿叛?” 兑泽摇了摇头,意味深长,“是剿叛还是勤王,要看女公子怎么舞这把双刃剑,陛下身体欠安,恐怕这皇位又有一番争斗咯,我们陶家站在她的身后,起码不至于落个难看的下场”。 陶太守听出了兑泽公子的意思,心里也有了底气,稳住了妻妾二位夫人,挑个良辰吉日,派人给兴霖苑的女公子送了拜帖。 看到女公子的回帖,心下里重重的敲了一下,一张白纸上印着歏门的双尾蛇族徽,未置一词。陶太守叹了口气,吩咐小厮把这回帖给兑泽公子送去。 兑泽公子看到回帖的时候,表情和心里难得是一致的无奈。 春花开尽,芍药绽红绡。江中郡的孟州府是座临江而建的城。江中士族陶家在丹阳发迹,祖上迁到这孟州城不过是近百年的事情。 兑泽公子这一路而来,可谓是踏花潜行。多年未回孟州的陶家当家也禁不住的感叹,陶瑛做太守这几年应该甚得官场精髓,这招待女公子的地方、用度打点的十分得体。 陶竹山下,夕阳燃霞,一位红妆美人立在芍药树下,静似一团烈火。 兑泽走至近前,打量了李皎一番,打趣道,“看你这气色,应该是身体好多了。” “我特来山下等你。”李皎脸上看不出任何颜色,稀松平常的坠马髻上插着支白玉钗,像是等着久违的老友前来叙旧。兑泽心里清楚,越是这样,说明她越有要求。 兑泽撇下了一众随从,默默的跟着李皎来到山上的良角亭,路上二人一路无言,待到坐定,一个年少的小侍官为二人布上茶点,兑泽本来没有什么心思管今日喝清查还煮茶,但那孩子心思细腻,一齐备下了煮茶和煎茶,估计也是拿不准兑泽公子的喜好,放着茶炉和茶盏极为小心的伺候。兑泽不经意的打量了这小侍官一眼,这一眼便又一眼的细细看去。 李皎尽收眼底,“怎么样,很像吧,当初邱暮把他带到我眼前的时候,我也像你现在这样,不经意的一眼又一眼,不知道你看到的和我想到的是不是一样呢?” 兑泽为自己满上一杯茶,“像是像,但和邱世玉的气度相比还是差很多,你是要自己留用还是送给别人当作是缓和关系,还是想在这个时候带着他入关给邱世玉难堪么。” 李皎叹了口气,笑道“今日我等你来,是为了另一件事情。” “何事?”兑泽放下茶盏,眼睛看向李皎发间的白玉钗,心下也猜到了一二,就等李皎如何开这口了。 “明日我要准备入七星关,已经派人去送信给邱世玉了,如陛下所托。”李皎说完,看了兑泽一眼。 “保重,不过,你不必担心,积安已经在七星关了。”兑泽说完,摇了摇折扇。 李皎点点头,为兑泽满上一壶热茶,自己却倒了一杯果子酿,“我拿着陛下的兵符,让陶氏的驻兵随我入七星关,只是一个幌子,留了三万云火族兵在孟州,你要帮我看住邱暮,他的西凉兵是去阻截陈湘的归途,不能踏入孟州一步。” 天气炎热,但兑泽却打了一个喷嚏,他掏出丝绢擦了擦,“你放心,邱暮的目标在东都邺城,屠邱削陈不过是恢复西凉名誉的第一步。他若想要挥军攻下东都,还会在汾阳与你虚以委蛇那么久么。” “邱暮不像那么简单,何况还有岭南徐氏的支持,为了万全,不得不防。若我一旦殒命,把你欠我的还给我的幼子瞿白。解忧,我就当他死了。” 兑泽终归还是叹了口气,“陛下已经答应邱暮的条件了,他手上有份天子诏令,屠邱之后,他便是太傅了。你操心的这些事情,他早就想好退路了。瞿白公子不能留。这是陛下的意思。” 李皎苦笑,“ 陛下的意思不难猜,他是怕邱暮手中有李氏皇族血统的孩子,对太子生了不臣之心,但是我要是死了,云火族兵我会留给瞿白,陛下动不了他。” 兑泽劝道,“朗月,邱暮的野心绝不止太傅,要是将来主少国疑,他再执掌兵权,士族大家竞相投靠,李氏皇族拿什么去对抗。” 李皎低首不语,良久,看向亭外的山峦起伏,叹息道“我活着已经为陛下倾尽了全力,两清了。而陛下如今已经失去了对局势的控制,你又何必愚忠呢。” 李皎拔下白玉发簪,“当年是谁向岐山王妃透露我的行踪,又是谁给王妃出谋划策要困我和援军于王城。你恨岐山王不让你与心爱的人相守,要置他于死地,但你也骗了王妃对昕吾见死不救。郡主的遗物还给你。人心善变,初心易改。你我的手段,我也没什么资格看轻你。你自己选择吧。” 李皎随即起身,风行渐起,吹得她得裙摆随风摆动,兑泽仿佛看见天性高贵的静怡郡主带着绝望的眼神奔向火海,心中一痛。 “朗月,你活着出七星关,我保瞿白公子性命。若你命陨,瞿白公子必除。” 李皎回头看了看兑泽,笑了笑,缓步向山间走去。 身后跟着垂首的淮琰。 女公子问道,“你看清了吗?” 淮琰点头,“奴才看到兑泽大人左手执扇,右手把盏,近前而闻香,轻沾而品茗;脚阔地而站,步不急不缓。怒不威而笑,心含而不露。” 女公子停下脚步,认真的看了看淮琰,赞道,“不错,孺子可教。他的习惯与邱世玉最为相似。含而不露,内敛于心,就是年轻时邱世玉最大的特点。” “淮琰,你家乡哪里?” 淮琰受宠若惊,“奴才不敢得公主询问。贱籍高安。” 李皎想了想,“不错,高安与豫章也不算远,都是在婺州,你到时候可以多和她聊聊你家乡的风土人情。人,总是思乡的。” 刚说完,看到山间不远处的望风亭内,邱渊之极其不耐的提着两个鸟笼,而少府君邱暮却乐此不疲的逗弄笼内小鸟。眼见李皎从山下走来,邱暮从桌上斟满美酒,笑道“你回来啦。” 春风吹过重重山脊,带着七星关临近的战火硝烟,让女公子迎面嗅去,闻到了夙愿得偿的契机。 二人举杯,李皎眼光坚定,腮颊嫣红“你我既已成盟,当共享平生夙愿得偿。” 邱暮点头,举杯道,“为你至爱,为我至亲。” 李皎眷恋的看着山间落幕的夕阳,“我心中一直有个疑问,不知道是否还有机会知道,请暮云给我解一惑。” 邱暮再次斟满,“女公子请问。” 李皎若有所思的看向邱暮,终叹了一句,“算了,我不想知道了。” 邱暮一口饮下杯中酒,“邱世玉的母亲秦妃在我的手里,想问什么,你有的是机会。我对你的心,如金光山斜阳峰的清心岩上刻的字,从未有缺。” 隆化九年,德音孔胶,云何不乐的邱炽新,偷偷的摸上金光山去等见朝安公主,一等就是两三个时辰,为了打发时间,丑霸王在清心岩上刻了自己独家的蹩脚字体,上书“心乎爱矣,遐不谓矣,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邱暮话已出口,开始惆怅,就是不知道上面的字经历风霜,是不是真的有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