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东荒山迎来一场悄无声息的祸事。

久未归山的云华神女偷袭挚友司命，趁其昏迷不醒之时强取其本命法宝天衢笔和云笈册，擅自为一杨姓凡人添了一场天雷劫，且时间极为急迫，就在当夜子时。

“是我对不住你。”

离开前，云华神女曾向这位昔年知己叩首致歉，背脊弯曲得像是不堪重负的柳条，声音却不带一点颤抖：“若我侥幸不死，再来当面与你负荆请罪。”

陷入昏迷的司命无知无觉，云华设下的法诀足以让他睡上一日一夜。

而等到他醒来的时候

一切就该尘埃落定了。

云华退出司命殿阁手仍搭在门板上人也一时未动像是突然凝固成了一座泥雕木塑恍惚间连脚下的土地都在拼命劝说她挽留她，让她不要去做傻事。

只因天规虽然不禁姻缘却严禁私改命格与寿数。

彼时身在丹穴山的意安不过就是个幼崽，距离他破开生死簿结界，强逼这上古至宝认主还不知道要等上多少个年头。而除了这开天辟地以来第一位也是唯一一位鬼王哪怕是十殿阎罗也休想在生死簿上改动一笔。

云华神女自然也做不到。

何况她与丈夫成亲多年虽然不敢动用法力，却有大把的机会可以为家人调养身子，一点一点地乃至于是谨小慎微地，将自己能寻到的天地奇珍添进杨府的一日三餐，力求在日积月累中保他们身强体健，替他们延年益寿。

云华曾经想过，倘若有朝一日不得不分离了，她甘愿一人抗下所有罪责，继续将夫君与儿女藏在下界，哪怕一辈子都只是凡人也好，只求他们能有一个平淡安稳的善终。

长生不死的神女，也曾满怀着酸楚的温柔，想要陪着心爱的人一起老去。

她甚至自以为做好了准备，若是天意眷顾，能让她亲眼看着丈夫与儿女寿终正寝，涉忘川，入轮回，将她这个发妻和娘亲抛在身后，重新走入下一世的生老病死，迎接另一场与她无关的爱恨悲欢如果真的能够如此，也未尝不是一种幸福。

云华神女当真是暗自准备了好多年，积攒了足够的冷静与理智，去面对不知何时就会降临的分离。

可是，当这一天真的要到来了，她看着丈夫印堂处的死气，才惊觉自己根本不可能无动于衷。

多年如一日的调养确实让她的丈夫无病无痛，可换言之，若是连那些天材地宝都阻止不了这道死劫，云华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

作为东荒山门人，神女唯一能想到的活路，也只剩下了东荒山。

也是到了这个时候，云华才后知后觉地懂得了，为何东王公宽厚温仁了千万年，立下的规矩却又如此苛刻到不近人情，严禁门下弟子眷恋凡尘。

因为总有像她这样的神仙，不经意间便被十丈软红绊住了脚步，从此泥足深陷，明知故犯。

是她自己贪心不足。

“云华师姐？”

守山弟子看着折返的神女，疑惑道：“这是又要出门么？”

不是今日才刚刚回来？

神女有些不好意思地抿着唇笑：“这个哎，我之前在外游历时，所见趣物颇多，还想着要带回师门给大家看看。结果倒好，我人是回来了，东西却落在了下界。”

守山弟子听她这么说，便也跟着笑了：“师姐居然也有丢三落四的时候啊，可见真是归心似箭了。”

东王公生于碧海，恰好云华的真身便是碧海紫云，这般因缘际会之下，她从化形之日起便在东荒山了，论资历比三十五司命也不差。

比如眼前这个守山弟子，入门便比云华晚上许多，是她亲自接引进来的师弟，早些年几乎就是跟在她身后长大的，自然想不到他眼中温柔可靠的云华师姐，已经闯下了怎样的滔天大祸。

他轻易就放她离开了。

神女腾云远去的时候，还能听见守山的师弟在身后没心没肺地喊着：“师姐！你说的有趣宝贝，回头可别忘了我那份啊！”

云华的身形似乎微微一顿。

可落在守山弟子的眼里，他只看见神女回了回头，目光柔和，依然像是许多年前那个等在东荒山门，领着他一步一步往里去，路上还不忘体贴地安慰他，轻声说“东王公脾气极好，师弟以后只管安心修行”的师姐。

“忘不了。”

素来爱护师弟师妹的神女挥了挥手，不知是在应承他，还是让他不必目送了。

“放心吧。”

仙山云雾缭绕，迅速淹没了神女离去的背影。

可守山弟子不会知道，这，便是他与云华师姐的最后一面了。

恰如杨家三兄妹无论如何也预料不到，母亲为救父亲的拼死一搏，究竟为杨家带来了怎样的灭顶之灾。

那一日，同样是他们最后一次看见自己的母亲。

云华神女自东荒山返回灌江口，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将三个儿女叫到身边，说爹爹与娘亲有急事要出门，让他们三个务必好生留在家中，不得惹是生非，等爹娘回来接他们才好。

“可是爹爹还在外头寻找娘亲”

心直口快的大儿子满面茫然。

因娘亲消失得突兀，爹爹急得几乎要疯了，带着府中大半仆从在外面亲自寻找，此时都已经入夜了，却还是没有好消息传回家中。杨家三兄妹正是心急如焚的时候，谁知道娘亲就自己回来了，说着与爹爹另有要事，当真是让人如其名的杨直杨大少爷摸不着头脑。

云华却没有时间多做解释了。

“乖，你们要听话。”

神女看一眼黑沉沉的夜色，距离子时已经不剩多久了，她要赶在东荒山发现之前替丈夫撑过天雷劫，为他强塑仙身，再将他与儿女一起远远送走

“不要乱跑，爹爹与娘亲很快便回来。”

云华将要转身之际，突然有一只手扯住了她的衣袖。

“娘亲”

生来便比长兄还要沉稳几分的杨府二公子，眉眼间第一次泄露了显而易见的不安：“你和爹，几时回来接我们？”

神女心底倏然一恸。

“很快，很快啊”她终于忍不住俯下身子，极力敞开了手臂，将与她血肉相连的三个孩子拥入怀中，“娘亲保证，你们好好睡一觉，等明天睁开眼睛，便能看到娘亲和爹爹了。”

年纪最小的杨婵哽咽着搂紧了母亲。

当年云华生下长子后，时隔五年才有了二儿子，本以为这就已经足够圆满了，谁知道又过五年竟再得一女，夫妇二人自然是喜不自胜，连杨直杨戬时常带着妹妹出去玩耍，他们也睁只眼闭着眼地默认了。

杨婵便快快乐乐地长大。

她的容貌酷肖母亲，继承的神血也比两个哥哥更加浓厚，不知道是从云华身上察觉到了来自东荒山的陌生灵气，还是冥冥中强烈的不祥预感作祟，总之，杨府三小姐死死地抱着母亲，怎么也不愿意放开。

“带上我，娘亲若要走就带上我吧！”

云华却狠心推开了自己的孩子。

她在人间一藏多年，从不曾显露出半点神异，连同床共枕的丈夫都不知道自己娶回来的竟是碧海之上的神女。直到这一日，杨府女主人不顾儿女的哭喊与挽留，当着他们的面化作一道流光，飞入无边夜色，杨家三兄妹才怔怔地明白过来，他们的母亲到底是什么样的来历。

三个孩子彻夜未眠。

他们熬过了那一夜的子时，杨婵看着既无星辰又无月的天空，极小声地说，她似乎听见从哪里传出来的雷声隔了一会儿，又问哥哥们有没有发觉脚下的大地在震动

杨直摇了摇头，杨戬无言地握住了妹妹颤抖的手指。

只有他们兄妹从街边捡回来的黑色疾犬趴在脚边，湿润的眼睛静静地凝视着他们，偶尔才会叫两下，仿佛是在安慰小主人似的。

他们睁着眼睛，看着异常幽邃的夜空一点点亮起来，天边升起一轮旭日，万丈阳光将天地间最后一点冷意都尽数驱散，目之所及皆是一片暖色。

杨家三兄妹却只觉得浑身发冷。

因为承诺了要回来接他们的母亲，并没有如约出现。

等到很多年以后，杨戬被天意选中修炼太上忘情决，“天眼”小有所成时，他才终于知道双亲食言的真相。

那一夜，云华神女带走了自己的丈夫，仓促之间，只能在距离灌江口百里之遥的一处荒宅布下阵法，准备替他强渡天劫。

这当然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毕竟她的丈夫从不曾修炼过，连个正经的人族修士都算不上。虽然云华已经费尽心思替他调理身子了，能比普通凡人强健不少，但终究只是肉体凡胎，绝没有能硬挨天雷的道理。

神女便只能另辟蹊径。

天雷落下之时，云华神女便抢先封住了自己的丈夫，手掌抵在他的心口，便有源源不绝的灵力汇入他的身躯，像是由内而外张开的屏障，细致入微到漫过了他的每一寸血肉，每一道经络，直到团成一个固若金汤的茧，将他安安稳稳地包裹起来。

如云华这样天生天养又曾发奋修行过的神仙，就算耽于情爱多年，灵力也依然不容小觑，或许不足以让她去抢夺生死簿，但是凡人飞升前的一十八道天雷，云华自认还撑得过。

“只可惜”

天际劫云滚动，蓄势待发的雷鸣似乎下一瞬就要悍然劈落，云华却只是看着自己的丈夫，轻声道：“太过匆忙，只能先让你修出仙身，登天造册不知要到何年何月了。”

而庆幸的是，就算少了仙籍，充其量只是个不被天庭认可的“地仙”，但只要修成仙身，寿数之事便不再是燃眉之急。

如此，他的死劫自然也就过了

凡人丈夫含了满眼的泪，云华神女却朝他露出一个安慰的笑容。

可那一夜的天雷何止劈了十八道！

透过翻阅前尘的“天眼”，杨戬看着一道道凄厉的雷闪穿透苍穹，仿佛是从神仙也难以期望的至高至极处降落的刑罚，第一道落下时，便让他的母亲皱紧眉头第七道，她死死咬住了唇第十五道，双亲面上都再没有一点血色

第十八道，整个大地似乎都在震动，云华神女呕血不止。

可杨戬看得分明，那一刻，母亲惨白的脸上盈满了欢喜，凝望父亲的目光是那样温柔，未曾泄露过一丝半点的痛楚。

她甚至已经要抬起运功的手，替心爱之人擦一擦脸上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