沢田纲吉拉开门的时候,第一眼看见的就是拿着听筒的苏榛。她靠在墙壁上,低着头,回应电话另一边的人,然后有气无力地挂掉了电话。 苏榛抬头瞥了他一眼,慢吞吞地走过来,坐在了沙发上。她拿起一只靠枕塞在怀里,凌乱的黑发盖在眉眼上,开口的声音也很虚弱: “是奈奈阿姨打过来的电话。说是带小孩出去玩了,今晚带他们在外面吃晚饭。” 她低下头,一点点叠起过长的袖口,抬眼才发现不知何时,沢田纲吉已经一脸担忧地蹲在面前,恰好是他一仰头就能将自己的神情尽收眼底的距离。 苏榛一僵,抬手捂住他的眼睛。 “做什么啊?”她语气生硬地说。 手掌下少年颤动的睫毛不断划过柔软的掌心,像是按住了一只正在挣扎的无辜蝴蝶。 蹲坐在地毯上的少年支吾两句,还是没敢把她的手拉下来,只能小声地说: “…那你饿了吗?” “你除了泡面还会做什么啊?”苏榛轻嗤一声,抬脚踩住他的衣摆。 “冰箱里还有蔬菜和肉,蔬菜粥可以吗?” 苏榛松开手,隔着额前的碎发歪头看他。 “只想喝水,也没胃口啊。” “那我去倒杯热水。”他起身,“我记得退烧贴放在柜子、呜啊——” 被踩住衣角害得他起身时踉跄了一下,好不容因稳住身体,回首却看见苏榛抱住双膝蜷缩在沙发上,一脸若无其事。 “我不会离开的啦,放心吧。”沢田纲吉抓了抓头发,“现在我只是去柜子里拿退烧贴,再倒杯热水。很快就会回来的。” 他拿着冰袋和退烧贴回来,撕开包装,一手撩开了苏榛额前的碎发,贴在了额头上。 苏榛吹了吹落在鼻尖的碎发,带着含糊的鼻音小声道: “提不起精神来……” “生病的人没有精神很正常啊。”他半蹲在苏榛面前,曲起手指挠了挠脸颊,“那我去煮粥了?” “切到手指的蔬菜粥我不吃哦。”苏榛说。 “不会切到手指啦。” 隔着玻璃拉门可以很清晰地看见少年瘦弱的背影,他站在料理台前切碎蔬菜和肉块。苏榛打了个哈欠,好似想起了什么。她趴在沙发的扶手上,往旁边的矮桌底部探头,却没有看见之前丢在这里的书。 正皱起眉,要抬头喊在忙着煮粥的少年,一阵门铃的声音恰好响了起来。 苏榛看了一眼忙碌的沢田纲吉,摇摇晃晃站起来,往玄关走去。 来访的人是拎着一只便当盒的光树。 开门后看见了自己来不及换下制服就跑过来的表哥,苏榛扶着墙壁眨了眨眼,随即走上前,张开双臂抱住了光树,软软地叫了一声他的名字 光树全身僵硬,碍于她现在是理智掉线的病人,才竭力压制了推开的冲动。 “快松开,有点恶心啊。”他嘴上这么抱怨,还是没有任何动作。 察觉到响动的沢田纲吉从厨房走出来,腰上还系着围裙,一眼便看见了拥抱在一起的兄妹。 “哟,阿纲。”看见自己的好友,光树总算松了一口气,朝对方晃了晃手里的便当盒,“妈妈知道榛生病了,叫我过来给她送晚饭。她店里忙不过来,榛只能暂时麻烦你们家啦。” 他踢掉鞋子踏进玄关,背上还拖着一只苏榛。 “别跟我撒娇啊榛。”他一边埋怨,一边伸手扶住了妹妹,将便当盒放在桌上才反应过来,“啊……阿纲,你已经在做晚餐了吗?” “晚餐吃蔬菜粥。”苏榛挂在他背后说,“奈奈阿姨带着小孩出去了。” “诶——蔬菜粥啊,那不是挺不错的吗?” 光树把妹妹从背后撕下来,丢在沙发上。 “我也来帮忙吧!”他挽起袖子,“正好三个人一起吃顿晚饭!” “光树下厨的话,我要点餐。”苏榛像在上课一样举起手,“我想吃天妇罗。光树做天妇罗。” “现在没有食材给你做天妇罗啦。”光树说。 苏榛从沙发上起身,脚步虚浮地走到厨房的玻璃拉门边,将头靠在门框上嘀咕: “我是病人吧……为什么连病人的一点愿望都不能满足啊?” 正在打蛋的光树没好气地说:“病人就去睡觉啊!” “厨房□□者,晚餐暴君。”苏榛鼓起腮帮子,她眼尖看见了纲吉正在清洗的蔬菜,连忙叫道,“我不吃那个野菜!不吃!” “等你烧退了请你吃妈妈特制的油炸天妇罗啦。”沢田纲吉埋头在水龙头下冲洗蔬菜,随口应付,“现在发烧的病人没有权利挑食。” 药效发作得很快,没一会她就感觉到了困意上涌,眼皮沉重得撑不开。苏榛摸了摸额头上的退烧贴,走回沙发前枕着靠枕躺下。视线正好与茶几上装满了糖果的玻璃糖果罐平齐,罐子里装满了紫色的硬质糖果。 以前奈奈阿姨只会在桌上放上手工曲奇和茶罐子,什么时候添上了这个漂亮的糖罐子呢? 她迷迷糊糊地想着,渐渐沉入了黑暗的梦乡。 …… 苏榛是被光树抓着肩膀晃醒的,她勉强睁开眼,鼻尖嗅到了一股香气,空空的胃部便发出了抗议。 光树把她拖到餐桌前,桌上的饭菜已经整齐摆放好。 她哈欠连天,虚浮无力的手握着调羹,险些掉下来。 机械地往口中塞粥的时候,听见光树和纲吉的交谈。 “……所以妈妈让我带她回家里休息。奈奈阿姨什么时候回来?” “妈妈带蓝波他们去游乐园了,晚上回来的电车要迟一些。” “榛的妈妈今天又是加班……” 她撑着下巴打了哈欠,努力驱赶走睡意,插了一句:“我一个人在家也可以啊……” 餐桌上静了片刻,随即两人默契地无视了她的发言,继续交谈。 苏榛郁闷地挖了一大勺蔬菜粥,塞进嘴里,被烫得眼睛都红了。 吃完饭她抱着热水杯坐在沙发上放空大脑,两个男生收拾完餐桌,光树穿上外衣准备带她回家休息。临行前,沢田纲吉突然叫住他们,丢下一句等一下便蹬蹬跑上了楼。没过多久,他拿着一件外套急匆匆跑了下来。 “外面比较冷。”他解释道。 片刻后,路灯下,光树带着裹得严实的苏榛同他告别。 夜风渐冷,吹来的空气里染上一丝木莲花香。不知是哪个街角栽种了如此高大优雅的树木,风将香气送到各处,缱绻绵长。 天空流云缓缓,被人间万家灯火染成了琉璃紫色。光树一手牵着苏榛,一手插在口袋里,迎着清凉幽香的夜风,慢慢走在归途。 苏榛被凉风呛得咳嗽了两声,嗓子泛起一阵火辣辣的疼痛。 “光树。”苏榛用微哑的声音叫道。 “嗯?” “光树……” “又怎么了啊?” “光树……”她迷离地又喊了一声,感到手被握得更紧,才喘了一口气,仿佛生怕惊动谁一样小声道,“我不在身边添麻烦的话……光树会更轻松吧。” 她的视线落在被路灯映得苍白的路面上,又转头看向两边的亮起灯火的民居。那些橘色的温暖灯光透过每扇窗户刻印在行人的心头,透出独属于家的温度。 每次走在夜晚的街道上,苏榛都会有这种感觉。路边的灯火明亮的民居好像一颗颗光芒璀璨的宝石,镶嵌在夜色浓重的天鹅绒布上,似乎一伸手就能得到那么简单。 但是当她受到迷惑,情不自禁地朝着空气伸出手,才会发现只是水中捞月罢了。 “可能阿纲也是……”想到什么,她又补充了一句。 “谁知道呢。”光树的声音在风中听起来格外的轻快,他耸了耸肩,“反正我不可能不要你啊。你是我妹妹嘛。” “说的也是。”苏榛闻言点点头。 风吹落街边的白色绣球花,细碎的花瓣铺满了墙头,宛如单薄的落雪覆盖在地上,寥寥无几。 “就算以后过了十年,二十年,几十年,大家都变成了大人、变成了老爷爷和老婆婆,我们还是会聚在一起,对吧?”她说,“因为我们是亲人嘛……但是,阿纲呢?” “什么?”光树一时没反应过来。 苏榛耐心地用带着一丝不稳的声音细细解释,“阿纲和我们不是家人的关系啊。可能十年以后,就没有任何联系了吧?” 光树默然了片刻,才抓了抓头发。 “…为什么你会这么想啊?” 苏榛沉默半晌,才摇了摇头,轻声说:“没什么。” 她只是突然记忆混乱,想起曾经经历过的那段人生,那段早已和沢田纲吉丧失一切联系的未来。 那个少年会按照他自己的人生轨迹,继续走下去,拥有相知相爱的妻子、把臂同游的挚友和热爱的工作,幸福美满地生活每一天。 而她自己呢?苏榛头一次感到了无所适从地茫然。 那段未来的记忆对她来说已经像是一个遥远的梦了。似乎只是她趴在桌上午休时,在窗外透进的摇曳树影披盖下做的一个似真似幻的梦境。当后桌的沢田纲吉叫醒她时,那些记忆便如潮水般退去,了无痕迹。揉揉惺忪的睡眼,看着窗外沙沙作响的浓荫,她还是那个对一点学分都锱铢必究的国中女生。对面教学楼顶上躺着午睡的云雀前辈,他在阳光的照射下抬起一只手,挡在了额前。而头顶是一望无垠的澄澈蓝天,偶尔有飞机划过天幕留下一道长长的白痕。 这次无论如何也要考上洛山,满足上次落榜的缺憾吧?苏榛想,可是除了这个目标,我还有什么呢? 她想不起来沢田纲吉后来去了什么高中,横竖不是她曾经就读的海常高中,也不是神奈川那边附近的几所学校。 他就成了那看似完美的未来里一片空白的裂痕。 苏榛无法想象没有他存在的日子会是什么画面。 可能以后他们就变成了在电话和邮件里联系,渐渐连过年的贺卡都不再来往,逐渐消失在对方的生活里,忙忙碌碌各奔东西直到某一天,在家长偶然的谈笑间提起——“还记得你国中时关系不错的那个孩子吗?那孩子现在怎样了?” “光树……你以后想做什么呢?”苏榛忍不住问道。 你以后会变成什么样子呢?她想。 似乎是离那株木莲花越来越近,空气里浮动的暗香愈加沁人心脾,徘徊在风声的轻吟之中,不曾消散。 月亮升起来,正好停留在街边的电线杆顶端位置。大片的云飘过,如轻纱笼住了明月的脸庞,清辉温柔地流淌在天地间,月光仿佛弥漫在风中的轻雾一般,飘飘荡荡,一吹即散。 “我啊……肯定是回来给店里帮忙啊。”光树说,“我早就打算好了,高中毕业我就去念短大!比你们节省两年的时间哟~” 他也确实曾经如此打算并且去践行了。苏榛想起记忆里那个后来日渐疏远的光树,不禁摇了摇他的手臂。 “我想去京都,我想去洛山。”她说。 光树故意装作被吓得一个哆嗦,“那种偏差值超高的名校啊~” 苏榛被他夸张的反应和语气逗得扑哧笑出声。 随即她才用带着怅惘的语气说道:“废柴会去哪里呢……” “想那么多做什么?”光树一哂。 “我曾经做了一个梦。”她斟酌着开口,“梦见我们各奔东西,去了不同的地方,过着截然不同的生活……” 光美在东京,光树在并盛,她在神奈川。 想要将立海大当做进学目标的光美有一天突然联系她,希望可以在她的陪同下,在立海大开放参观日去校园里看一看。 放下电话,苏榛才惊觉他们有多久没有一丝音信往来。 曾经幼年那么亲密的家人如今变得陌路如斯,开口小心客气,用请求的语气低声拜托她。 或许是因为人在生病的状态下很容易放心警惕,往常深埋在心底的话语都一不小心全溜了出来,将内心暴露无遗。 “光树,我觉得人的生活就像一副拼图。”苏榛被光树牵着往前走,像是自言自语一样碎碎念道,“我们每个人都是彼此拼图里的一块,哪一天突然遗失或者离开了,拼图就会空缺一部分。但是很快又会找到新的一块添补上……” 而那块走失的拼图回过头,就会发现只剩下自己一个人空落落的。 回不去曾经安然存放的空缺里,也没有清晰的前路可以走下去,只剩下独自蹒跚的脚步。 光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生病的人真麻烦啊……” 他们回到夏目宅的时候,家里依旧空无一人,空荡荡的屋子黑漆漆的。光树开了灯,催她去洗漱,换上替换衣物睡觉。 光树和光美的房间都在二楼,仅仅一墙之隔。苏榛小时候经常撒娇耍赖要和哥哥姐姐一起睡,住在光美的房间也不是第一次了。她躺上床,由光树掖好被角,关上灯,良久才在一片黑暗里闭上眼。 渐渐沉入的梦乡里浮现了光怪陆离的幻觉,像是记忆和幻想不断穿插扭曲,一时分不清真假。她在睡梦里紧皱着眉,发出紧张呢喃的声音。明明潜意识里一直在不停地警告自己快点醒来,药物作用下睡得死沉的身体却无法动弹。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在辗转反侧间额头撞上了冰凉的墙壁,这才真正地脱离梦境,睁开了双眼。眼前模糊又清晰,焦距慢慢对准,窗外的月光洒满了屋子的每一寸。 苏榛摸了摸额头,缩回被子里,嗅着鼻尖萦绕的洗涤剂清香,逐渐放松了身体。 我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苏榛想。浓重的困意再一次涌上大脑,她打了个哈欠,翻身蜷缩在温暖的被子里,迷迷糊糊地回忆起方才奇怪的梦境。 梦里有一棵古老茂盛的樱花树,在深紫色的夜空下开满一树的樱花,宛如云霞压满枝头。 树下有一位白衣的少年,他从梦境的尽头徐徐走过来,一格一格展开折扇,挡在了下颌。 只露出一双蓝色的眼眸,在纷落的樱花雨中静静地凝视着她。 隔着雨幕一般的落花,她看清了那少年眼底蔚蓝的海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