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樱在驿馆暂时住下来。 三月甲日一清早,王献陪着朱樱走向太医院。 朝霞铺在御街上空,绚丽如绮。 “王大人。”朱樱在一处停下,望着一旁枯萎的蜀葵,“半年之前,我们便是在这里遇上左丞的。” “殿下记性真好,我已记不清是否何处。”王献随口答道。 “因为它,虽枯了,然还在这里。”朱樱指向道旁蜀葵,“先前来时,开得却好,王大人一点都不记得了么?这御街上,仅此一株。” “殿下……以道旁草木记忆路途?”王献看着街旁那株枯萎的植物若有所思。 滇南多奇花异草,朱樱善以草木记忆特殊地点,岂非恰好? 这么巧……她故意的? “啊,对了。”朱樱解下腰间锦囊,在掌心中倒了半天,倒出两枚晒干的毛豆荚。 王献一脸莫名地看着她两根纤细的手指轻轻一捻,豆荚里滚出几颗青黄色的干毛豆。 “这是前些日子徐四老爷子送来的,事情一多,偏忘了给你几颗。”朱樱笑一笑,“这是姑苏过年时吃的零嘴,晒干的青豆子,虽然这年已过了,但也不迟。再说你帮了徐四老爷子许多,吃一颗就当全了他感激的心。” “这不值什么。”王献皱眉,又不想让人看到他与朱樱在御街上谈笑,从她手中飞快拈起几颗,一并塞进嘴里。 嚼了一下,觉得不甚对劲——这干豆子,怎么有一丝浓郁的甜味? 朱樱见他面色纠结,侧过身扶着宫墙笑起来。 “殿下!”王献皱眉,好容易将甜咸夹杂的豆子咽下去,无奈道,“殿下又不是小孩子,何苦作弄我?” 方才听到她说什么姑苏的零嘴,他就该警惕!可近来事太多,他一时忘了这一路上自己遭的罪,真是活该又被朱樱捉弄一遭。 “别生气嘛,见你这几日总愁眉苦脸,想逗你开心一点。”朱樱偏头一笑,趁王献不注意,抬手拉了拉他的嘴角,作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来,随即往后退开。 “……”王献觉得他活了近三十年,除了被人起了个“小草”的外号,最丢人的便是被朱樱作弄小孩似的扯了脸。 偏又不能将她如何,还要依着皇帝吩咐好生护着。 真糟心。 “多谢大人陪我至此,我自己进去就可以了。毛大人定留下许多事,你该去忙司中事务。”朱樱收起玩笑的神情,提起裙袂,拾级而上。 王献却跟了上来,浑不见因方才的事生气,公事公办地道:“新任的礼部尚书偰斯顽固得很,怕不让你进去。” 两人径自走进景惠殿,太医院中医师与医工见王献服色,不敢拦。 大殿种供奉着先医塑像,伏羲居中,左为神农,右为黄帝,以勾芒、祝融、风后、力牧配祀,左右配俞附、桐君、僦贷、季少师、雷公、鬼臾区、伯高、岐伯、少喻、高阳等上古医家。 殿中香雾袅袅,内殿两楹上写着一副对子: 勤求古训,博采众方。 殿内转出一个老迈的官员,朱红的文官官服。 朱樱听王献在旁叹口气,“倒不是偰斯那老东西。” 迎出来的老人是礼部侍郎刘崧,正月才迁到礼部侍郎的职位上,今年恰过花甲。 “大人怎来了?”刘崧向王献拱了拱手,略显浑浊的目光并不畏惧,反而带一点鄙夷。 王献自懒得同一个老人计较什么,答道:“高昌公主喜爱医药,因此皇上准她来此拈香一炷,共祀先医。” “啊,如此,我们尚书大人有些事,先回了,只留老朽在此,殿下不必拘束。”刘崧向朱樱和蔼一笑,眼中带着欣赏。 这女郎的事他回京任职后听说了一些,还寻了她所作的《紫衫记》来看,真是聪颖又勇敢。 “多谢刘大人。”朱樱颔首,从他手中接过一束香。 “前朝朱侍郎的诗作亦是极好。”刘崧并不忌惮王献在场,低低说道。 “刘大人的诗作,有‘楼台上云气,草木动天风’一句,开阔辽远,我亦极欢喜的。”朱樱一笑,向烛焰上点燃了香,往神主前一一敬过去。 刘崧更喜。 朱樱敬过一遍,正要走出景惠殿,回头却发觉王献和刘崧都不见了,原本在殿内忙着洒扫的医师们也不知去了何处。 “这么入神?”身后传来陌生的声音。 “你……”朱樱转过身,下意识后退一步,“谁?” 是个二十岁上下的青年,身着冕服,手中亦拈着一束香。 “水仙都送到了我府上,你却不识得我么?”青年走近几步。 朱樱皱眉,那水仙是王献去送的,她只知他自会将事情做得妥帖,又没问他究竟给谁送了。 何况就算问了,那么多人,她怎知道? 王献不知从哪里出来的,挡在朱樱和青年之间,冷冷道:“王爷别逗殿下玩了。殿下一直住在姑苏,不识得王爷。” “从前不识得,现在不就识得了?”青年一笑,显见不怕王献,“我听闻父皇给我们认了一个十妹妹,早想见一见,谁知在太医院不期而遇——十妹也喜欢医药么?” “殿下喜不喜欢下官倒不知,她喜欢的人倒是这太医院部下。”王献一本正经地道。 朱樱腾地红了脸,低声咬牙:“王献,你给我等着!” 说罢,转身就走。 才跨出半步,手腕被人一拽,脚下一个踉跄,险些摔落阶下。 拽住她的青年歉然笑笑,拉着她的手臂将她扶起,“十妹,我是你五哥。” 王献也道:“这是五皇子,封周王,极喜爱医药,每年都请示皇上从凤阳赶来应天府,祭祀先医。殿下不必回避了。” 朱樱低眉,行了一礼:“不敢。” “不敢什么?”周王摇头,“父皇认了你,你便是我们的妹子,若有人欺侮你,可要告诉我。” “周王与成穆贵妃情谊深厚,樱不敢以皇十女自居。”朱樱转身欲走。 抚育周王长大的成穆贵妃孙氏,生有一女早逝,并因此悲痛而得病逝世,那位小公主便是真正的第十女。 “就为这点事?”周王笑道,连连摇头,冠冕上的珠帘碎响,“好生见外啊。我那小妹子若还活着,也该有你这般大了。你生得好看,又有好才学,成穆贵妃若能早些见了你,心里欢喜,或许就不会那么早过世了。” “……”朱樱默然。 “哎,你若这般过意不去。”周王拽住朱樱手腕,带着走出景惠殿,“跟我去一个地方。” 走到院心,他还不忘跟王献招手:“放心,一会儿就把人送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