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儿子唐晓峰早已跑出客堂,朝大门口一望,见一大群的人,争着向门里挤进来。他认得在前面的几个人,都是附近的大农户。平日常和自己父亲来往的,料知没甚凶事。才放了心。急转身禀告。 莫离笑道:“你家既有客来,更用不着我在这里。这脏样子,或者人家还要讨厌呢!”说着,脱开了的手,往外便走。 唐禹哲肩上的伤,此时已全不觉痛了。见他执意要走,得立起身送出来。一面看许多农户,来干甚麽。 大门以内,已挤得满满的人。足有□□十个,一个个面带怒容。见他送一个叫化出来,都现出诧异的样子。立在前面的几个人,迎着笑脸问道:“唐大哥不是受重伤吗?怎麽就好了?原来伤得不重麽?” 唐禹哲道:“等我送了客,回头再和诸位详说。”然后直送到大门外,拉了莫离的手,两眼像要下泪的样子,言道:“到舍间来的这许多人,不问可知是商量报复的事。若不能报这回的仇,死在九泉之下的众兄弟,也不能饶恕我!你老兄若不能帮,这仇就到死也报不了!” 莫离摔开手,不悦道:“太罗唆了!教人不耐烦!我既说了,要报仇也不能坐在你家中报。不是已经答应了你吗?” 唐禹哲暗笑作揖道:“在下委实是气糊涂了,老兄虽不耐烦,但仍得请问一句:君此去,何时再来?万一有紧急的事,教去那里寻找?” 莫离一面往前走,一面答道:“这也用不着问!你有紧急的事,我自然会来!便说给你的地方,你也找寻我不着。” 唐禹哲不敢再说,望着他一瘸一拐的走远才回身进屋。 此时唐晓峰已教家下人,搬出许多椅凳放在大厅给众农户坐了。见唐禹哲进来,众人起身说道:“我等听得大哥受了重伤,都放心不下!所以约齐了,来瞧大哥。” 唐禹哲让坐寒暄几句,说道:“我的伤已承刚才送出门的那位莫大哥,给治好了。并留下许多灵丹在这里,教分给受伤的众兄弟。”说时,取出那纸包药粉,交给一个年老的人道:“往年的旧例,打胜得治酒大家痛饮一番。若败,各自遍家休养。死去的,归家属领埋;伤残的,归自家医治。惟今年不能依照往年的旧例;因新安人得以外来的人助阵,才能转败为胜,并不是我们斗不过。从来争码头,没有外来人帮场的。况且对方这帮场的,不是寻常人。我们众兄弟,都死伤在那人的碎骨钉底下,情形实在太惨!这回拚着不要命了,总得设法报这番的仇恨!” 众人都流下泪,争着说道:“吾等到这里来,一则为瞧大哥的伤势,一则为要商量报前番的仇,大伙是目击当时情形的人。不是逃跑得快,也和众兄弟一样,死的死,伤的伤了。也不知对方从那里请来的妖人,用的甚麽邪法?将手往两边一撒,我们这边的人,就纷纷往地下栽倒。他们都回身,打跛脚老虎似的,一下一个。可怜众兄弟,到死都不知是如何被害的。这仇不报,要我等活在这里的何用。大哥尚肯拚着性命不要,我等若有一个畏死贪生的,已死的众兄弟英灵,决不让他活着!”说时,有放声大哭的。 唐禹哲摆手止道:“大丈夫做事,要做就拚着性命去做。哭是不中用的,徒减自己的威风。他们既能请外来的帮场,我们也可以。刚才出门的莫大哥,就是一个英雄豪杰之士。承他答应,替咱们报仇雪恨。诸位且回去,拿这药粉将众兄弟的伤治好了。等莫大哥一来,即商量报复的方法。” 众人中有问道:“那莫大哥是何许人也?怎生到这里来的? 唐禹哲将竹轿撞遇莫离,及随从纠合长工去打的话,说了一遍。众人都转忧为喜,一个个眉飞色舞的,辞了唐禹哲,带着莫离给的伤乐,医众人的伤去了。 咱们趁这时将莫离失踪后的经历,交代一番。 前面交代,莫离原是徽州府人。儿子莫东卿周岁时,许多亲友都来道贺。他当着亲友说了些请托关照的话,众亲友听了,虽觉他说的不伦不类,然也没人诘问为甚么无端说这些类似遗嘱的话。之后未几日,就失踪了。那个道士,亦同时不知去向。 他流落街头,迫于生活,行至两浙路时,便拜了一个做木排生意的人做师父。照例当排客的,不是有绝高的武艺,使得有绝高的法术。两浙路临安府地界,本来产木料。风习又最迷信神权,会符咒治命的极多。 因为临安府迷信,相传:钱塘江的龙王,气度仄狭。手下的虾兵蟹将,最喜与风作浪的危害行船。不论来往的船只,预备过江的前一日,总得斋戒沐浴,鸣锣放炮,跪拜船头,求龙王爷保佑。 在行驶江中时,船中老□□女都得寂静无哗。更不敢有猥亵的行为,便是略近不敬不谨的话,也不敢说出半句。说是要有一言半语,触犯了龙王爷,或虾兵蟹将,立时风波大起,那船就或翻或沉;那排就或散或停在江中打盘旋。和被人牵住了一般,再也行走不动,法术好的排客,到这种时候,就要有本领和龙王爷抵抗。排客驾着木排,到江北销售后,得了现金,须帆船回家。在钱塘江经过的时候,就得防备大盗。会武艺的排客,在这种关头,便能保全自己的生命财产。 他师傅赵德安虽是北方人,却很会些道家的法术,武艺也算把好手。莫离刚来时,就将他带在跟前教习武艺。因赵德安所会的武艺,是陰劲功夫。莫离的身材,又天赋的瘦小;练到一十五岁,身子比猿猴还快。没多久,赵德安死了。他不愿意继续做那木排生意,在江南府尹衙门里,谋了一份口粮。 府尹独具慧眼,看出莫离是个好身手的汉子来。格外提拔他,当了一名贴身的护卫。每大有重要的差遣总是教他去,从来不曾失过事。那时解赴朝廷的丁漕银两,若没有水陆两路的英雄保护,出了江南界,就不得过江北界;过了江北界,又不得过山东界。 专司押解丁漕银两的,姓秦名汉安。独身保了逾十年,水陆两道的强人从不过问。这时秦汉安的年纪,已有八十多岁。其子秦少游,不忍年事已高的父亲,再去饱经风霜,担惊受恐。力劝他速递辞呈,乞辞休养。秦汉安即每年一次力辞,到第叁年,突生一场大病,实在不能奉命了。 府尹得准,因此才极力的物色人才。两叁年提拔莫离在跟前,随时留心观察,知是个可靠的人。便叫他到签押房里,问能不能保解丁漕银两。 此时的莫离,二十多岁。练成一身本领,目空一切,那知江湖上的厉害?当下随口答道:“承大人格外栽培,就算教小人赴汤蹈火也得奉命,何况於今是太平盛世,不过要小的在沿途照顾照顾。那里真有目无王法的贼子,敢冒死来盗窃?秦汉安押解十余年,贼子亦未敢出来侵犯过?小的情愿保解,以报大人格外栽培之恩。” 府尹闻听异常欢喜,即交叁十万两丁漕银给他。又点了叁十名精壮兵士,随船照顾。莫离收拾停当,携带应用兵器,押着一号大官船的银两,从临安动身,往江北进发。下水船行迅速,两日就过了钱塘江。 这夜船泊在威海九顶铁槎山底下。莫离在童年的时候,就随着他父亲往来两山之间。沿岸的强人侠士,虽见识得不多。然甚麽所在是强人出没的地方,耳里时常听说,脑筋里是能记忆的。铁槎山本是京东路强人的第一个巢穴,里面好本领之人极多。 莫离自然也就不敢怠慢,教众兵士不要解装休息。真是弓上弦、刀出鞘的防护,但是都坐在船舱里面,船棚仍遮盖得严密。他则背上插了一把叁尺长的单刀,还是师傅给他的。虽没有吹毛断玉那般犀利,然在赵德安手里用了几十年,江湖上没有不知这单刀厉害的。稍微轻弱些儿的兵器,一近这刀,莫不登时两段,乃重有九斤半,寻常无人能使得它动。 二更以後,忽听得远远的有犬吠之声。近处人家的狗,也立时接声叫起来。莫离穷极目力望去,看不出一些儿人影来。正待飞身上岸,用耳贴地去听一听有无脚步的声音。忽觉叁四丈以外,有一条黑影,向自己船上射箭一般的奔来。船身登时往下一沉,竟似有千斤重量,是一些儿响声没有。 莫离即知来者不是等闲之辈,趁着那人上船,立足未定时,从桅顶上一个鹞子翻身,头朝下、脚朝上对准那人头上,直砍下来。 那人闪让不及,举手中铁尺来挡。怎当得莫离从上杀下来势凶猛,铁尺碰在单刀上断去半段。顺势收束不住,将右膀连肩削去了一半。那人也不喊痛,一面用左手的铁尺招架,一面口中打了一声呼哨。 莫离恐越来越多,地方仄狭,抵敌不过。正把手中的刀,紧了一紧,想将先来的杀倒。 可是作怪:船身猛然向水中直沉下去。舱里的兵士,都慌张大叫道:“进水了、进水了!” 莫离来不及拔步,水已淹漫大腿。亏得他小时是在河边长大的,很识得水性。然身上担着这多银两的干系,心中怎免得了惊慌。一个不留神,左肩上被人打了一下。身体才一偏,右腿上又受了一暗器,觉得这两下都很有些斤两,那敢留恋,连忙泅水向上流逃生。耳里还听得众兵士哀号的声音,和强人哈哈大笑的声音,吓得头都不敢回,直泅十多里水程。 见眼前河岸,隐隐有几点火星。料想不是人家,便是停泊的船只,且先借宿再作计较。莫离便泅过江,近有火星的地方一看:很小房子内坐位渔人,旁边挂着一盏油灯。这种渔棚,相离十来丈远近一个。莫离在水中逃生时,肩腿上的伤都不觉得疼痛。此时一爬上岸,便感到疼痛难忍。至跟前喂了一声,说道:“借光,借光,我是被难逃生的人,身上受了重伤。要借你这渔棚休息一夜,明日算钱给你!”口中说着,身体已不由自主的倒下来。 那渔人笑问道:“你是干甚麽事的?在那里被难,却逃生到这里来?” 莫离痛得哼声不上,那有精神回答,闭着眼不睬。 渔人连问几声,莫离心里烦躁道:“管这些做甚?说了明早付钱。要你多闲事,寻根究柢的来问?” 渔人闻听,亦不生气。反打了一个哈哈道:“怪道你遇难逃生,身上受了重伤!年纪轻轻的,对老年人说话竟敢这般不逊。你身上的重伤,就爱的不顾了。可惜没把性命送了,你是好汉,痛起来,就不要这麽苍蝇似的哼!” 这几句话不打紧,却把个少年气盛的莫离,几乎气死过去了。也不顾身上的痛苦,翻身跳起来,指着渔人骂道:“你骂我不是好汉!你是好汉,敢过来,和我见个高下?我身上便再多伤几处也不怕,你敢来麽!” 渔人仍坐着不动,笑嘻嘻点头道:“你要充好汉的心太急了,自己断送一条右腿,你若再要充好汉,但怕连性命都得充掉!”说时,管望着他右腿上的伤处。 莫离是个初入江湖之人,如何知道自己受的暗器会是有毒的?听了渔人的话,觉得不是无因。又见渔人的言词举动,不似寻常的粗人。并且此时腿上的伤处,火也似的烧得痛。筋肉都像是要短缩的样子,一抽一拍的,痛得支持不住。来不及钻进渔棚,就倒在水里的沙滩上。 渔人长叹一声,起身提盏油灯,出了渔棚,照着两处伤痕,说道:“你知道腿上是受了人家的药箭麽?再迟叁个时辰,这条小命就没有了,亏你还在这里耀武扬威!” 莫离心里明白,口里却负气不做声。 渔人一手托着他的肩头,扶坐起来。 莫离肩上的伤,被托得很痛,脱口喊出一声哎呀。 渔人用照着肩上,见了那把单刀的皮鞘,吃惊似的问道:“这刀鞘是你的吗,刀在那里?” 莫离觉他问得诧异,随口答道:“这刀是师傅传给我的,刚才泅水掉在河边去了。” 渔人间道:“你姓甚麽?” 莫离说了姓名。 渔人哎呀一声,笑道:“你原来就是赵德安的高徒。这却不是外人!我於今且治好了你的伤,再问你的话。”说着,放下手中的灯。从腰间掏出一包药来,敷了两处伤痕。 莫离暗付:这渔人想必是师傅的朋友,所以认得这把单刀。想起自己无礼的情形,心中十分惭愧,伤处敷上了药,不一会就减轻了痛苦。连忙爬在地下,叩头说道:“谢你老人家救命之恩,你认识这刀鞘,必认识我师傅。小侄方才种种无礼,还得求你老人家恕罪,你老人家的尊姓大名,也得求指示?” 渔人点头,笑道:“岂但认识你,本来连你也都是认识的。因有数年不曾相见,你的相貌长变了。又在夜间,没留意看不出来。我的姓名麽?瞧瞧这里,看你还记得麽?认得出麽?” 莫离看渔人左边耳背後,长着一个黄豆大的黑痣。心里忽然记忆起来,还口而出的呼道:“哦!你老人家是云伯伯麽?小侄真该死!你老人家还是几年前的样子,一些儿没有改变;怎麽见面竟不认识呢?”说时,又要叩头。 渔人拉住他的手,笑道:“不必多礼,伤处才敷了药,尤不可劳动,且在这棚里,睡到天明;明日再到我家下去。”当下二人,到渔棚里睡下。 从容又问了莫离,因甚麽事被人打伤了?莫离说明了始未原因。 那渔人大惊失色道:“你真好大的胆量,初出来的人,就敢保这麽重的镖,往北道上去。还悻是在江南界内失的事,要人不曾去了性命,丢失的银两,是还有法可设的。若是出了界,你这回的性命就送定了。便算你能干,逃脱了性命,不死在劫镖的手里,试问你凭甚麽能讨得镖回?讨不回镖,这叁十万皇家的纳银,你有甚麽力量遍还?这可是当要的事麽?你先在此睡着,不要走动。我得赶紧去设法讨回镖跟,迟了恐怕又出岔事!” 莫离正待问将怎生去讨,渔人已出了渔棚。走几步又回头说道:“你安心等着便了,我今夜不回,明早定要回来的!”莫离应着是,想坐起来相送。看棚外,已早不见人影。一些儿不曾听得脚步声响,心里不由得暗暗佩服,前辈的本领是不可及!仍旧纳头睡下来。 身体疲乏之人,伤处又减轻了痛苦,自然容易睡着。正在酣梦蒙胧中,忽听得沙滩上有多人脚步之声。莫离惊醒转来,睁眼看棚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