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城低头一看,是两封有些年限的“家书”。这书信有些起毛卷边儿,细细一摸,还有些潮湿。 一个上书“纪兄亲启”,另一个则写着“吾弟陆沛涛亲启”,是多年前老王爷与将军的来往书信。 陆城按下心浮气躁,慢慢展开一个。 展信安: 近多忧思,深觉不安。 西北沙大,风餐露宿又常缺粮草,多亏你与今上周旋,使我不至于腹背受敌。 前日你嫂来家书,说道肚子已经有六个月大,行动颇为不便,也多亏你时常派人嘘寒问暖,我深感为夫为父不体贴,今又时常梦到你嫂诞下女婴,惋惜不能带她上战场吹一吹草木带来的风,喝一口西北的烈酒。 我又常想,若真是女婴,只怕待她成年,将军府后继无人便没落尘埃,我常年在外,你嫂也无人照顾,思及此,时常扼腕。 账外号角吹响,今夜我该去当值。 待我回家,咱们再痛饮三百杯。 愚兄纪剑书亲笔。 陆城压下情切,赶紧展开了另一封。 展信安: 兄在外身不由己,咱们兄弟间合该一心,府内自然由我照料,你且心安。 我细想来,今上圣体违和,私下去太医院听了消息,左右不过三个月的事,到时必定一番动乱,为求稳妥,兄务必三月内归。 待嫂四个月后生产,你我一同开心,若是男婴,自然万事大吉,若是女婴也无妨,我儿陆城已然能开口背诗,虽不知将来人品如果,相貌倒是周正。 兄若不嫌,便就此定下亲家,一则你我二人互为墙背,二则你我年纪已大,我最近时常疲累,将来若有万一,叫他们小辈间也互相有个倚靠,不至于让新帝欺他二人年少无依。 愚弟沛涛亲笔。 陆城看完之后眼巴巴望着老王爷。 老王爷吊了他一会儿,不忍心,又从袖中掏出一个信封,塞给了他。 陆城深吸一口气,剥开泛黄起了绒毛的旧信封,掏出里面折成四角的薄纸,慢慢展开,他心狂跳起来。 展信安: 如此,甚好。 愚兄纪剑书亲笔。 陆城心哐当掉回了肚子里,长长出了一口气。 他手中紧紧握着这轻如鸿毛两纸承诺,像是抓住了能救命的稻草。 接下来几日将军府门庭若市。 大多都是为了看望陆城。 本来同在屋檐下,碰面是不可避免的,然而纪言有心躲着,挑了个僻静的偏房,一连几日都不见人影。 夏逢初打着给陆城送补品的名号,转了几圈儿都没找到纪言,又不好问。 一旦问暴露了是找小公子的,按照将军吩咐,一律打出去。 夏逢初无法,在大门口等了一炷香的功夫才逮着了金豆儿。 他靠在灯笼下,嘴里叼着吃了一路的点心。 “我的爷,你是没瞧见,”金豆两只手往两边一抻,比划了一下,“那个血,当场就呲了这么老高,喷了我们一身……” 夏逢初激动的瞪大了双眼,“……这都能救活,必得是把孙如察请来了吧?” “本来救不活,摁住了脖子出不来气儿,脸都憋的不能看了,”金豆儿看了看四下里没什么人注意这边,这才凑过来低声道:“孙大人前几日才研制的新医术,把脖子给对好粘上,这才不流血了,听说是头一回用这种法子呢。” 夏逢初使劲儿咽下了一口零食,摸了摸自己还完好的脖子。 他来都来了,总不能把东西又带回去,便想着在陆城跟前儿露个脸也成。 金豆儿却一路领着他直通到了纪言的卧室,万万没想到,不过几日功夫,小王爷就入主了人家的大床,夏逢初吃了一大惊。 正巧,赵如意跟陆城正在说话。 赵如意自从上次要人情没要回来,因为害怕纪言的心狠手辣,也时常躲着。 然而陆城却像是长在纪言身上了,搞得他一直也不好往上凑,这下倒好,直接住到将军府来了,还被人抹了脖子,赵如意不懂这是什么犯了病的情趣,只好硬着头皮来看望他的伤。 赵如意把候在一旁的孙如察挥退,压低了声音,“这段时间上朝的人越来越少了,大部分都是咱们这样的,今日皇上生了好大的气,说要把外放的权利往回收一收。” 咱们这样的,其实就是指世家贵户们,还有这些不思进取瞎胡闹的世家的继承人们。 “还要往回收,外边儿可什么都没了,”陆城想了想,有些心惊,“再有,可就只剩下兵权了。” 赵如意点点头,“听皇上的意思,话里话外的,是觉得将军府太特殊了,老将军岁数太大了,还一直把着兵权不交,不就是为了给他那不成器的儿子留着吗?” 门外不过清净了一小会儿,又热络起来,二人不好再说,各自沉默。 陆城躺的四肢发麻,一会儿便要换一个姿势,他不知想到了什么,笑着对赵如意道:“那个舞跳的不错的瞎姑娘就在别院里,你去看看吗?” “你诚心膈应我,她孩子都有了我还去看个蛋啊?”赵如意眉头间一皱:“我不去。” 赵如意又问:“小公子搞大了人家肚子这事,好多人都笑话你呢,要是个姑娘,生米煮成熟饭也就算了,偏偏人家直的不行,要不就算了吧,强扭的瓜也不甜啊。” “你不懂,”陆城烦躁的一指门,“放下东西赶紧走。” 赵如意撇了撇嘴,眼珠转了半圈,犹豫道:“你要是实在喜欢这样的,夏逢初不是现成的吗?” 夏逢初在门口探出了半颗脑袋,“……我怎么了?” 可见背后不能说人,赵如意摸了摸鼻子,看了陆城一眼。 那眼神含义非常明显:你什么时候跟他有了交情,他来了怎么不找纪言却来找你? 他们这群人,对狐朋狗友虽然没什么界限,对于友圈儿却划分的十分明确,像纪家跟夏家的自小玩到大,便被视为“手上没数党”的核心,像陆家跟赵家私下时常凑在一起插科打诨,便被视为“渣出新高度党”的领军,碰到纪家大公子这类懂事的,和连听弦这种一门心思往上爬的,是万万不可能玩儿到一起去的。 现下夏逢初这个自来熟眼巴巴的看着他俩,赵如意感觉被背叛了。 他语气不怎么好,“你来做什么?” 夏逢初心说我不来还听不见你背后叨逼叨我呢。 “纪言也不在这里吗?”他扫了室内一圈才问。 他长相好看,大眼修眉,唇角微微翘着,一开口自带懵懂委屈模式。 赵如意的牙要麻倒了。 陆城挑了挑眉,“纪言不在家吗?” “找了一圈儿没找到,我再去外边儿找找,”夏逢初把带来的几棵老山参放在桌上,指了指门外,“那我,走了?” “你等等,”陆城挣扎着往上一坐,要下床,“我同你一起去。” 赵如意眼疾手快的把他按了回去,“你别介,他现在也不一定乐意见到你。”他冲着夏逢初说道:“你赶紧走吧!” 夏逢初头也不回的跑了。 纪言坐在房顶上,借着院外长起来的大槐树浓密,躲在阴影里,看他一路噔噔噔的跑了出去。 连听弦坐在她旁边,脚边戳着几壶酒,现下已经空了两壶。 “这小子人不坏,”他看着夏逢初跑出去的方向,“可惜了。” “可惜什么,”纪言灌了一口酒,又往嘴里扔了两颗花生,“人各有命。” 也是。 连听弦忍了半晌,嗳了一声,“听说你闯了大祸了,把小王爷脖子给抹了,差点挂在你手上。” “嗳,”纪言喝了一口酒,斜着眼看他,“怎么?” 连听弦朝她竖了竖大拇指。 纪言打量他一眼,问:“连大人,你怎么专喜欢踩人房梁,也不走正门?” 这处本来只纪言一个人,她待了半天,听见有动静,是连听弦提着一把酒壶悄悄的爬上来了,一见有人也是吓了一跳。 “你是没看见你大哥那脸色,一听是来找你的,差点抄家伙。” 纪言低头笑了笑,“你就说是来看望小王爷的呗。” 连听弦也笑起来,“我才不看他。” 直至日暮黄昏,纪言拍拍手站起身来。她本来只有至多三壶的量,现在早已喝超了,一起身就脚下不稳晃了一下。 连听弦赶紧扶住了她。 她身上本来就有些冷清的花香,不知平日里熏的什么,这会儿又混着酒香,顺着人鼻孔往肺里钻,连听弦闻了一口,头晕目眩的觉着自己也跟着醉了。 他脚下一个踉跄,纪言赶紧托了他腰一把,“……连大人,你也醉了?” 连听弦只觉腰间滚烫,赶紧晃晃头。 “进去坐坐吗?”纪言问。 连听弦摸了摸鼻子,“别了,我、我走了,咱们改日再约。” 说罢自己走到房檐边上,纵身跳了下去。 纪言跟过去往下一望:连听弦落到地上没站稳,一屁股砸了下去,好一会儿才站起来,一瘸一拐的走了。 纪言没忍住,笑出了声,心说明日又该有人说我把当朝红人连大人的脚腕儿给打折了,这个锅我可不背。 赵如意虚虚架着陆城从卧室出来透风,刘坤守在门边要伸手,被他一转身躲开了,“纪言人回来了吗?” 刘坤摇了摇头,“不知道。” 陆城一把拍到了门上,“那就去找个知道的来。” 刘坤赶紧走了,不一会儿捉了个人来。 金豆儿缩着脖子,硬挤出个笑脸,“王爷找我有事吗?” “纪言呢?” 金豆儿松了一口气,指了指房顶,“将军卧室背靠着几棵大槐树,小公子下午一直说热,爬上去乘凉了。” 陆城一口气没来得及松,纪言要去偏房,正好此时路过长廊,往这边瞧了一眼。 陆城要说话,只听纪言唤了一声,“金豆儿。” 便又把头扭了过去,恢复了之前目不斜视面色疏离冷淡的样子。 金豆儿应了声,对着陆城弯了弯腰,追着纪言去了。 陆城闻到了一丝酒气,喊了她一声:“纪言?” 纪言当做没听到,脚步都没顿一下。 赵如意:…… 他目瞪口呆的看完了,手肘戳了戳陆城,“哥,他这是什么意思,你这伤不是他砍的吗?怎么看起来像是欠他的钱一样?” “怎么着也得过来问问吧,”赵如意不敢相信,“就算是装个样子也行啊!” 陆城拍了拍他,叹了口气,“……这事真是我的错,以后别再提了。” 他肩膀放松下来,也松开了捏着信纸的手。 这三封信,直至第二日晚间饭后才辗转到了纪言手里。 这次书房里连纪青然都没有,只有老将军与纪言父子二人。 老将军把书信交到了她手中,她面无表情的拆了,飞快的看完后,一脸茫然的看着老将军。 将军擦了擦笔架上浮着的细细尘土,长长出了口气。 “这事是我背信在先,如今你陆叔找出这些来,多半也是看着陆城实在是喜欢你,”他犹豫了半晌,才迟疑道:“爹没太好的法子,来问一问你的想法,要不你俩就试试?” 窗外有风,透过没合严实的窗缝,烛火不住晃动,照着二人的影子也忽实忽虚。 纪言撇着眼角瞅了一会儿,绷着脸没说话。 老将军又道:“你凡事不必多忍让他,也别怕得罪他,只是,也不能动不动就打人家,若是试不成,爹也不强求你,行吗?” 他年纪大,积威甚重,平日说话也严肃,倒是很少这样和颜悦色的同人商量。 纪言感觉他自从病后,一直拖拉着不好,说话时没有以前底气足。 她耳尖的听出了些力不从心。 “我明白,只是……”纪言犹豫了一下,尽量忍住脸上的不耐烦,“孩儿是真不喜欢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