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姜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不是在宫殿之中。 她记得那时不知从哪蹿起火苗,捂在厚重的幔帐下生出呛人的烟,她捂着鼻子正要朝外走,便看见皇帝捂着嘴咳得喘不过气来。 作为刺客,她不应该错过这个机会,应该在添一把火好送他驾鹤西归。 可不知为何,她朝外迈的脚步一顿,揪着他的袖子道:“跟我走。” 皇帝沧桑的眼里一瞬有亮光闪过,因为咳嗽的厉害,他说一句话得停顿须臾:“妍儿,你看你还是不愿看到我烧死在这。” 木姜心想,这么浓的烟尘,他咳得这么厉害,怎么还有脸皮说出这样给自己带高帽子的话? 她不语,径直将他扯了过去,恰好与外面的锦衣卫碰面。 红色的锦袍上面绣着飞鱼,为首的是一个面容普通身材极瘦的男子,他的脸颊瘦的深深凹下去,嘴却红艳艳的,像抹了层朱砂。 他一开口,木姜便了然。 原来是个公公。 “皇上,奴才都把后事了善来了,德顺他与长公主谋逆怀不轨之心,奴才就地便将他斩了。” 说罢,他叹息一声,微微摇头,似十分可惜。 皇上搀着木姜的手,定了好一会儿,才道:“德顺……” 跟了他这么久的老人了,没想到居然还怀着这种心思! 他一气,胸腔一时气短,齁了一会儿,才将气顺过来。 那男子走过来,拍着皇帝的背部:“万岁爷,您慢点,那种不上台面的东西死了倒是好的,免得您看了伤心。” 皇帝不动声色的挪开脚步,将木姜拉在身后,偏头:“去行宫。” 身后承德殿里的火热浪袭来,声音顺着热浪传到木姜的耳郭。 她好像听到有人再叫她,她在皇帝惊讶的目光中中挣脱出自己的手,脚尖一转,往回跑:“三爷在叫我。” 那么急切,那么悲痛,好像茫茫天地间只剩下他一个人。 她怎么可能会将他一个人舍弃在这。 说好了一辈子就得满打满算,少一天两天都叫人难安。 皇帝瞪大眼睛,身子抖得像筛子,手指头一抖一抖:“文斐,给我把她拦下来。” 文斐叹了口气,瞧着这个不听话惹万岁爷伤心的女子便觉得脑仁疼,皇宫里都乱成了什么样子,先太子持兵将入中山门,长公主暗中扶持傀儡笼络大臣,长安城上空的鸟都鼓着劲儿朝外头飞呢,偏有个不长眼的丫头。 真是不令人安心。 文斐单手朝后一挥,上前一个带刀锦衣卫,“将万岁爷扶好,出了什么差错,小心你的脑袋!” 皇帝眼睁睁的看着那人上前,朝后退了一步,连指头都抬不起来,只能瞪着眼喘着粗气。 “文斐,我待你不薄……你” 你狼子野心。 文斐噗通一声笑了,道:“万岁爷说什么呢,文斐的一切都是您给的,怎么敢做出违逆万岁爷的事?奴才只是担心您要是出了什么差错,奴才这一生都得在悔恨中度过了。” 说罢,他抬起眼,那里面的野心浓得让人心惊。 木姜爬上石阶,承德殿里的热浪将她的头发丝灼焦,脚下踩着的红碳顺着衣裙撩染了一片。 她低头,随手将火拍了,朝着里面喊道:“三爷,你在里面么?” 好好地,他怎么回到皇宫里来。 谢三郎在里面找的心生惧裂,一具又一具烧焦的尸体躺在他的脚下,他忍着皮肉焦灼的腥臭,蹲下身子仔仔细细的搜寻。 这个太胖,木姜吃的少,长得也瘦。 这个太高,木姜虽然不高,也不矮,恰恰及他胸口。 这个身上的味道太臭,怎么可能是那个香喷喷的木姜。 直到到了火海的深处,在飘摇的热浪中他好像看到一个不大的身影,从远处奔来,用尽全身的力气大声喊道:“三爷。” 是木姜,他不会听错。 他不顾头上摇摇欲坠烧毁的房梁,冲了过去。 却什么都没看到,人影是虚无的,声音是缥缈的。 “木姜”他大声叫道,欲要将那人拉回自己的世界。 “三爷!”木姜幸喜的喊道,正要踏入火海,便听见耳蜗窜了口凉风过来。 生生的将火光的热浪退避三舍。 文斐凉薄的眸子盯着红热的海,叹了口气,“的确感人肺腑,可奴才有令,不得不得罪姑娘了,这里面的郎君虽千好万好,情深义重,却也抵不过舐犊的深情不是?” 木姜拔腿就跑。 没想到,膝盖一弯,整个身子软绵绵的朝地上砸去。 在模糊中,文斐将她抱在怀里,阴柔道:“姑娘可千万别向我置气,万岁爷正等你呢!” 谢三郎伸手挥去眼前的烟尘,手捂作喇叭,大声的喊道:“木姜。” 木材烧的荜拨作响,却没有一点儿回声,何偏正里里外外都找遍了,哪里有木姜的影子,这火烧的这样厉害,宫里的侍卫宫女的尸体烧的都看不清面目,哪里分的清谁是谁,不如先出去,再作打算。 “谢三郎。”他叫道。 谢三郎转身,亢红的眼目框尽裂,“你看到木姜没有。” 何偏正沉默。 谢三郎转身就朝火海深处走去,他披在身上的湿棉被早已熏黑,沉甸甸的压的他的脊背直都直不起来。 火海里到处钻的都是烟灰,何偏正难受的咳嗽好几声,嗓子辣的辛疼。 早不能待在这里了,火灾里呛死的人比烧的人更多。 他大脚一迈,抓住谢三郎的胳膊,“我们先出去!” 谢三郎身子轻飘飘的,被他拉的一个趔趄,却还是打开他的手:“我要找木姜!” “火太大了!要是她没在这,你却死在这怎么办?” “我听见她的声音了!”谢三郎猛地吼了起来,推开他,“何偏正!何大侠!你要是走,就自己走,我听见木姜的声音了,她就在这,就在这,我一定要把她带出来!” 谢三蓝神情偏执,发白的嘴喃喃不休:“我听见她声音了,我听见了!” 说完,他转身就走。 何偏正因为自私已经失去木姜一次,他怎么也不能放任谢三郎继续下去,他轻轻说了一声得罪了,谢三郎的脖子间一阵顿痛,视野黑了下来。 ———————— 木姜坐在马车上,捂着红肿的脖子,瞪了文斐一眼。 文斐悠然的闭着眼,并未看见,他单手扶在膝盖上,轻轻地一点一点,好像在合着心里小调的拍子。 可真悠闲!木姜恶狠狠的想道。 相反,皇帝反而皱着一张脸,缓慢的咳嗽了几声,才提气道:“妍儿,我们离开长安了。” 木姜皱眉,立马站起身子,掀了帘子就要朝马车下跳。 衣服的褂子却被人一揪,不由自主的跌在地上。 文斐睁开眼,好笑的看着她:“姑娘,你就悠着点儿吧,这白驹可是万里挑一的良驹,你的这样一跳啊,大可放心,死是死不了,就是一日三餐须得要人送到床上才行。” 好女不和腌狗斗!木姜恶狠狠的放下帘子,转而坐在皇帝身边。 皇帝脸色稍霁,拉住木姜的手,慈爱道:“既然你不想做皇帝,我们就去扬州好不好?你不是一直惦记着么?现在我带你去如何?” 木姜僵硬着胳膊,有些难为情的看着她的“生父”,最终还是开了口:“我这样去了,三郎要是找不到我怎么办?” 三郎,三郎,一个小倌儿而已,哪能让她如此的惦记? 皇帝哼了一声,“他有什么好?天底下好男儿多的是,去了扬州,我再给你挑个好的!” 木姜抽回自己的手,望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别人虽好,却都不是他。” 皇帝沉默,将脸掉在一旁。 反倒是文斐,一双凉薄的眸子盯着她,看着她,却好像又没看着她。 意识到自己失态,他掩面咳嗽两声,微微皱眉,倒是将那张平淡无奇的脸染了丝艳色。 他道:“姑娘,就那么喜欢谢三郎?” 木姜哪里怕这些的人嘲笑,自从她喜欢谢三郎后,便知道自己应该承担什么,会面对什么,只要两个人真心喜欢,别人又算得了什么呢? 她义正言辞,毫不畏惧:“是。” 皇帝冷哼一声,文斐眼波流转,却一句话都没说。 听见他的冷哼,木姜心里的那团气蹿了起来,她从逼仄的马车里站起身子,道:“三郎又不是自己愿意去做小倌的,他,他是父皇亲自贬的贱籍,我喜欢他,不论是个纨绔公子哥儿,还是被你们瞧不起的小倌我都喜欢他!” 文斐细细听着,忽然问:“可是谢据廷之子?” 皇帝愣了一下,才慢慢的说道:“谢据廷倒是个忠臣。”可惜太不懂得扰弯子,在朝堂上生生的打先皇的脸,能有活路么? 木姜想到谢三郎还滞留在长安城里,鼻子一酸,跌坐在榻上:“是又怎么样?” 文斐淡淡笑道:“那我和他还真有过一面之缘。” 木姜听他这样一说,忙的把耳朵支起来。 文斐的眼睛直直的盯在帐子上,盯着上面的爬行的小虫道:“他是个很善心的人,见路上有人乞讨,总会掏尽自己身上所有的银子,有人说他傻,他从不自以为然,想什么便自己做什么。” 木姜还是第一次听说谢三郎还有这样的一面,往日他提起自己以前的生活,总是一句斗鸡走狗、不学无术囊括了过去,却没想到还有这么一面。 文斐伸手,将帐子上的小虫抓了,那虫子的腿乱弹一气,文斐掀起帘子,探手将它放生。 是啊,那么傻的公子哥儿,就应该活在父母的庇护下,过着一辈子锦衣玉食的生活。 而他,小的时候总是拿着一只破碗蹲在街头,等着一个提着鸟笼子的公子儿给他银钱。 直到连拿了几个月,他见这公子哥儿还没上当受骗的自觉,反问他:“你每日给我银钱足够我好几日的伙食费,怎么还给?” 那公子哥儿逗着鸟,眼睛都不瞅他:“我给我的,你用你的,干我何事?” 岁月悠悠,谁也没想到那个悠闲的纨绔弟子成了卑贱的小倌,而他一个小乞丐却当了锦衣卫的指挥使。 即使听到这些,皇帝的心软了些许,嘴还是倔着:“可他还是个小倌。” 文斐听得嗤笑一声,偏头问木姜:“跟着一个小倌,你失去的比你得到的更多,你不后悔?” 木姜看着他:“虽九死其犹未悔。” “好!”文斐合掌,下定决心。往日他报恩无路,如今不如成人之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