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姜见楼里的小厮手上做着事,眼睛却一直往这边飘,于是拉着何偏正的袖子往茶楼那边走。 茶是荞麦茶,澄黄的水装在陶瓷碗里,映出何偏正那张刚毅的脸。 何偏正坐在木姜对面,望着她,不知应该用怎么样的方式去提起这个话题,不是他看不起百香楼,只是木姜一个女子,孤身一人在这里做事,的确不稳妥。 他也向同僚打听了一下,长安街尾有一个空闲的门铺,虽然地方偏远,但好在租金便宜,若木姜愿意,做一些小本生意也未尝不可。 但……他一个外男,要以什么样的身份开口? 茶楼人来人往,木姜穿着棕褐色麻衣罩子,灰扑扑的裤子下一双不大的黑色千层底的鞋,脑后乌黑油亮的头发梳成一根三股辫,不肖别人一看,就知道是个下层的平民百姓。 可何偏正,脸庞方正,鼻若悬胆,一身的腱子肉在飞鱼服下如草野猛虎一样伺机而动,腰间绑了一块白如凝脂的好玉,身后的剑和他人一样让人觉得踏实靠谱。 而他们两个风马牛不相及的人此时却坐在同一个茶桌上,就有些引人瞩目了。 谢三郎一下喽就听到小厮在低声咬耳朵,隐隐约约听到:“别看到她表面上正经的很……你看,才几日,一边抱着三爷不松手,另一边却勾勾搭搭的,那相好的谁不是还找上门来了么?” 谢三郎冲下去,站在兀然一惊的小厮身边:“你们很闲么?没事做么?要我告诉管事,小心扣你们的银子!” 小厮甲低着头,冷笑一声,正要说话却被另一个小厮扯了袖子,嘴唇蠕了蠕,最终还是闭着了。 可这没逃过谢三郎的眼睛,他朝那个扯袖子的小厮瞪眼,“怎么还有我听不得?” 小厮甲制止另一个小厮的拉拉扯扯,阴阳怪气道:“哪能呐,三爷,我在这替你打抱不平呢,你瞧这木姜看上去老老实实地,她生病你还推了胡夫人的约陪了她好几天,可她人一好还不是照样和别的男人勾勾搭搭,才认识几天呢,就和他出去了……” 谢三郎如当头棒喝,他抓住望柱,才缓过来声,声音好似不是自己的:“她,去了哪?” “谁知道去哪了,总不能去哪还告诉我们吧,又不是什么光荣的事。” 谢三郎白着脸,站定了好一会儿,才摆手:“走,你们走。” 声音有气无力,如大病初愈的病人一样。 小厮甲蠕了嘴,还欲说些什么,却听到谢三郎怒吼一声:“怎么,热闹还没看够么?” 终于只剩下他一个人,他扣住望柱,顺势坐在台阶上,地上的凉气从股间一直往上走,盘旋在心脏处,便不动了。 手也没有力气,脚也没有,谢三郎只能坐在这。 坐在这等,等她回来。 回来之后呢? 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甚至他连去木姜,你是不是去找何偏正的资格都没有。 男未婚,女未嫁,他呢! 就是个卖皮囊的小倌! 更何况他曾经还说那样伤人心的话,他要是木姜也定然不会理她! 他合上眼,微抬起头,风流从他的眼睛边刮过,一直割向喉咙,最终喉间的哽塞咽了下去,像棉花一样,沾上水,黏在喉管,上不得上,下不得下。 木姜听了何偏正的建议,不得不承认他考虑的的确有些道理,如果她就是百香楼粗使的丫头,这种安排真的是妥帖至极。 可惜…… 她不能,她不敢大着胆子抛头露面,虽然说这已经过了五年了,长安城的人早就换了一批,可她还是不敢,若出了什么纰漏,那要怎么办? 于是,她故意装作胸无大志,烂泥扶不上墙:“何大侠,你看我这个样子像是做生意的料么?再说我觉得在百香楼里面做事也蛮好的,包吃包住,三爷也对我不错,平日里也没有叫我做多少事,你看,这不是很好么?” 往日,何偏正还觉得她为人通透,今日听了她这话倒有些恨铁不成钢来,开个店铺虽然一开始是累一些,但也远远好过在小倌楼里做长工要好吧。 于是他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的和木姜讲道理:“你看,你在百姓楼里面做事,一月可得一吊钱,但是。” 他用手指头蘸了点儿水在桌子上比划:“你开店的话,就打你第一年生意不好,赚两三两银子,可第二年,你起码可以翻倍,再过几年,再盘个店铺,钱滚钱,利滚利,这不比你做长工要好多了么?” 何偏正在江湖飘荡多年,喝的是一壶江湖风尘酒,吃的酣畅快意肉,不管明日是居高堂之上,还是明日处江湖之远,从未在银钱之事上操过心。 可木姜不行,她是一个女子,在长安城里举目无亲,没有一点儿银钱傍身可是万万不行的,于是他厚了脸皮请了同僚支招,哪想的她安于现状,根本不承他的情。 木姜笑着摇头,拒绝的意味很明显:“何大侠,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但我一个女子,已经这样过惯了,不想那么累,况且我要那么多银子做什么?” 何偏正从来不知道木姜原来这样的倔强,他激动地站起来,手撑在桌子上:“木姜,我知道我这么说不好听,长安城里家世清白的人家岂会看得起百香楼里出来的……” 这种话木姜已经不是第一次听见了,一开始她还会和别人争论,可是谢三郎在一旁听了一丁点儿都不在意,还安慰木姜道:“你和他们呛什么,他们说他们的,我们过我们自己的,谁也别碍着谁。” 可当这话从何偏正嘴里说出来,木姜就觉得特别的难受。她抿嘴,干净的眼睛望向何偏正:“何大侠,我知道这些事你都是为我好,那你问过我,我愿意么?” 何偏正一愣,争执道:“木姜,你要是觉得……” 觉得百香楼真的好,便留在百香楼吧。 木姜低头,道了声“我先走了。” 忽的,何偏正腰间挂的白色玉珏抓住了她的眼球,木姜觉得有什么东西从自己的脑海深处涌了出来,回望长安城大火的恐惧掩了过来。 木姜的嘴发白,手指头抖得像筛子,她指着问:“这个…是什么?” 何偏正回头一看,将那东西取下来,木姜伸过手去接,手却止不住的颤抖,何偏正将东西放到她手上,声音温柔的连他自己都没注意道:“你喜欢么,我送给你。” 温润的白玉上精雕细琢的螣蛇缠绕着金球,木姜摩挲着熟悉的触感,声音发抖:“你,这是从哪里来的?” 何偏正见她神色不对,皱着眉头:“木姜,你还好吧,这玉……”他想了想还是掩了一半的真相:“这是我的主子送我的……不是什么稀罕玩意儿,要是你喜欢,拿去就是了。” 这玉是父皇赐给他们的,他是螣蛇,木姜的是朱雀,何况这玉的背面有一个小小的牙印,是她以前咬的……做不得假。 木姜声音忽的提高:“主子?”她握住何偏正的肩膀,目光直视,不容躲避:“他在哪?” 何偏正稳住她发抖的身子,可木姜的额头冒出冷汗,她一想到那个人也在长安城,也许就在暗处盯着她,就觉得恐怖。 他篡位未果,就潜伏在长安城,谁知道哪天他心血来潮又将剑搁在她脖子上了? 何偏正握住她发冷汗的手:“木姜,你到底出了什么事,告诉我,要是我能帮忙……” 他能帮什么忙?他是他的主子,难道何偏正会为了她而违逆他主子的命令么? 不可能…… 是了,木姜想起来了,自何偏正从蜀地回来,过了一段时间便当了锦衣卫,也许那个时候他们就见过面,也许她和何偏正碰面的时候还被他看到过…… 木姜越想心里越慌,她抽出自己的手,努力挤出一个微笑:“何大侠,我没事……是我自己夜里没睡好,所以有些心神不宁……不如,我现在先回去,等过几日再找你。” 还没等何偏正说一句话,木姜冲一样的从茶楼里跑了出来。 街上行人,小贩,农民,走夫。 每一个人好像都是太子手下的人,他们牢牢地盯着她,只肖她有丁点儿轻举妄动,便将她斩于当下。 木姜不断的告诉自己冷静,冷静,等青石板走过走完之后,空白牌匾的小楼便矗立在她眼前。 她的喉咙艰难的吞咽一声,推开门,只见谢三郎靠在最末的一稍楼梯,听见动静,向她偏脸。 他什么也没有问,眼里有了然,也有一丝黯然,只是说:“等了你好久,该吃午饭了,今天是霜降,楼里炖了羊肉炖萝卜。” 说罢,坐的有些僵硬的腿上了楼。 木姜的心还是发慌,她十指交握,扣得死紧,好像钝疼才能让她有安全感。 “三爷……我该走了。” 木姜打算先和谢三郎说清楚,再将楼里的工作辞了,拿了银钱立马就走。 谢三郎的脚停在空中好一会,才落到梯步上,他缓缓的掉过脸,不敢置信:“走?” “三爷,多谢你这段时日的照顾……我必须要走。” 谢三郎觉得自己腿怎么越来越没有力气了,连简单上楼都没有办法完成,他单手撑在栏杆上,楼阁的阴影将他的脸遮了一半:“好,你走,走也好,想必何偏正对你的确不错……” 末了又加了一句:“待会儿你等着,我给你一些东西。” 女人家出嫁身上若不傍点儿财物难免会被男人看轻了去…… 木姜此时思绪如扯乱了的线一样,勒的连气都喘不过来,她随口答应,进了后院便去找楼里的管事。 谢三郎站在二楼看了好久,直到那人的的确确一点儿回头的迹象都没有,他才对自己苦笑:“谢三郎啊,谢三郎,你难道还在奢求,她这一辈子都陪在你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