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朵阿之死,是褚淮可以预料到的事,然而当她的死期真正降临时,他还是忍不住惊愕。 那日谈判未果后,他们遭遇了摩狄的追击。摩狄在被大宣进攻的情况下仍分兵两线,向呼朵阿率领的部众进攻。 褚淮等人跟了他们半个月,就参与了战斗不下五次。 呼朵阿所联合的卜氏贵族部众不算太多,不是摩狄的对手。一路上仓皇逃窜,不知留下了多少同族人的尸体。 在这样的情况下,队伍人心不稳也是正常事。矛盾积压了一路后,终于又酿成了一场内乱。十月时草原已有大雪纷飞,这支西逃的队伍终于濒临断粮的境地。牙鹄狄在这样的情况下骤然率军袭击了呼朵阿所在的大营,意图擒拿呼朵阿将其献给摩狄,投降换来和平。 内乱发生的那天,褚淮在同一个汉奴喝酒。说来也是好运气,他在奴隶棚中认识的余翁等人居然都还活着,而且也都还在呼朵阿的帐下。 余翁年长有谋,看事比许多人都要剔透,他同褚淮说:“这一乱怕是不会很久。” 褚淮点头,“我也这么觉得。” 有奴隶插嘴道:“摩狄悍勇善战。” 又有人愤愤不平说:“摩狄就算再怎么能打,咱们也不该一味逃命。什么时候能停下和他们决一死战也好。” 余翁便道:“听说卜氏家主也是想要决一死战的,可阏氏说这样徒添伤亡,执意带着部众西逃,不肯与摩狄正面交锋。” 有人面露不屑。但也有人说呼朵阿这一决策英明。 “可一直往西,咱们要逃到哪里去呢?” 在赫兰已经生活了很多年的余翁想了一会,“要么改道往南,进入高原雪山,与世代住在那里的乌奴人为伍,要么——”他看了眼褚淮,“同咱们汉人结盟,请求内附。要么,就一直往西,逃到西域去。” 呼朵阿就是西域人。 但就在他们这些人在议论不休的时候,褚淮蓦然听到了鸣镝箭呼啸的声音。 他站起,看见不远处火光冲天。 内乱发生了。 这已不是褚淮第一次看到这些草原人内斗,他们就像是狼一样,有着锋锐的爪牙和嗜血的性情。他们毫不留情的迎击外敌,抢掠比自己弱小的种族,而一旦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候,他们亦不会对自己的同伴仁慈。 褚淮匆忙将自己随身带的一把短刀送给年事已高的余翁防身,而后急切的夺来了一匹马,找到了吴襄。 上一次摩狄叛乱时,他们来不及逃,有不少人都葬送在乱中。但这一次不一样了,吴襄在得到牙鹄狄调遣军队的消息时,就即刻命人做好了逃命的准备。 “你回来的正好,赶紧收拾一下。北面有座高地,我们逃到那里去!” 褚淮却说:“这一次,我们不能置身事外。”他转头问使团中负责看管辎重的人,“我们随行带来的擘张弩还能组装起来么?”擘张弩是一种配给轻骑兵的弓.弩,较为轻便。他们原本带了足足三十张来,现在只剩下了十张。但这种武器远比草原人粗陋的木弓要更有杀伤力。 “你打算帮呼朵阿?”吴襄讶然回头看了褚淮一眼,“你是要报恩么?” “不是。”褚淮说:“可如果我们放任牙鹄狄杀了呼朵阿,他也不会放过我们。这阵子呼朵阿对我们的亲善态度,足够让他将我们当成是呼朵阿的盟友了。” 所以他们必须与呼朵阿站在一起,而且这一战不能失败。他们既然已经无法从混乱中脱身,那不如将水搅得更混。 这是褚淮第一次亲自参与到战斗中,在此之前,他一直将自己当做文士,那种运筹帷幄,时刻保持着儒雅风姿的人。 然而到了这样一片残酷的土地上,他也得学会拿起刀来厮杀。任何时候,只有豁出去拼杀,才能保住自己的命,这便是草原教给他的东西。 卜氏掌握着大部分的军队,他们的敌人数目是他们的两倍不止。褚淮不善于近战,起先是弯弓迎敌,到最后面对着汹涌来的骑兵,不得不拔刀肉搏,直至浑身是血,几乎握不住刀柄。 在褚淮估算中,这一战呼朵阿胜的可能性并不大。最好的结局应是突围而出。他这一路都注意勘探地形,知道该往哪里逃最合适。奈何场面太乱,他一直没能看到呼朵阿在哪,只勉强救出了呼朵阿的女儿桑胥。 桑胥虽然嫁给了牙鹄狄,但在这样的时候还是站在了母亲的一方。若不是褚淮及时射杀了一名卜氏部民,她就已被自己丈夫的手下给杀了。 这个才十余岁的女子在乱中却没有露出丝毫惊惧之色,她擦去了脸上的血污,还有心情对褚淮笑了笑。 就好像她对这场内乱并不放在眼中,心中早已有了谋划。 她从袖中掏出了一只金斗,用力一吹。那雄浑哀凉的响声霎时响彻四方,像是有一只狼王在长啸。 紧接着,褚淮竟真的听到了群狼嘶吼着回应。 不,这不当然不是狼群,而是另一支军队。他们如野兽般咆哮,像是野兽般凶狠。他们夺过对手的兵刃狠狠刺进对方的胸膛,如果没有武器,他们就悍然扑上去咬住敌人的喉咙。 褚淮都不犹愣住。 这是……奴隶叛乱。 卜氏帐下有奴隶万人,其人数甚至远多于卜氏的牧民、军队。这些平日里卑微如草的人们此时迸发出了可怕的战力,让他们昔日的主子胆寒。 卜氏的领地靠近西域,这些奴隶,大多都是从西域掠夺而来。呼朵阿与卜氏联合的这阵子,没能成功收服卜氏,但却拉拢了这些和她一同出自西域的奴隶们。 这是一场有预谋的叛乱,她早就私下里命人联络了这些奴隶中平日里就能够服众的、能力较强的一些人,并将分散的奴隶们有序组织起来。甚至他们的进攻方向都经过了精心的设计,想来是早就在心中演练过千万次。 这些奴隶们为了自由、为了复仇而杀戮,鲜血与眼泪一同留下,近乎癫狂的冲锋、赴死。 最后这一战,胜者是呼朵阿。这个在外人看来只会凭借美貌祸乱终生的女人,是个了不起的统帅。 牙鹄狄率领残部向东逃窜,大概是想要投奔摩狄。褚淮协助桑胥清理卜氏残部,却遥遥听到了震天的哭声。 哭的是守卫在阏氏大帐周围的奴隶,有人匆匆奔来对褚淮道:“阏氏要见你!” 褚淮赶到时,才知道呼朵阿已经气息奄奄。她也亲自参加了战斗,伤得很重。 “来。”她见到褚淮时,先是用姑墨语说道,又换成汉话,“过来吧,我有话要说给你听。” 这个倾国倾城的女人终于敛去了她的艳光,看起来黯淡,却又温和,“你虽然年轻,但我愿意信任你。我死后,希望你帮助我的女儿,带着这些西域人一起,回到他们的故土上去。当然,你们汉人也可以借道西域回中原——我帐下还有一千二百名汉奴,你带他们一块走吧。每个人,都该回到自己的家园。” 她声音很虚弱,但说话仍较为流利,显然这些是她早就想好了的。 “这件事,你早就开始谋划了对不对?” “当然。”她微笑,“我这一生颠沛流离,都快忘了故乡的样子了,我……想回去,想把我的同胞也带回去。哪怕在看到故土时就死去也是值得的。” “那你有没有想到,这事有多少风险?”褚淮惨笑,“你快死了,呼朵阿。” “不哭。”呼朵阿温柔的看着少年含着泪光的眼睛,“总有些心愿,我愿意不惜代价的去实现。”她支撑着坐起,“我有没有告诉过你,你生得很像我第一个儿子?他在我被掳掠来赫兰时,死了。” “你少占我便宜!”褚淮骂道,眼泪却掉了下来。 “其实你们也不像。”呼朵阿认真的端详着他,“但我太思念他了,所以看到十多岁的少年时,我都会想到他。他要是活着,说不定现在比你还高呢。我这一生有过很多男人——他们我一个也不喜欢,但我爱我的孩子们。桑胥也是西域人,我希望她能回去。我还有两个女儿,她们在西域有桑胥照料应该也会过得很好。至于我最小的孩子弥迦叶……你们汉人会帮他的对么?” 她依然狡黠而聪慧,“摩狄和你们汉人已是仇敌,我想你们的南皮侯不会再于摩狄和解。这样如果你们想要再度控制草原,就只能扶持起一个新的单于。赫兰王室的人不多了,弥迦叶是最好的人选。何况他年纪小,你们有的是时间教化他,等到几年后,再将他送到漠南,这样草原上就会有两个单于。赫兰将会被削弱。” “请带着我那不幸沦为奴隶的族人们回去,请帮助我的女儿。我累了。”她轻轻在褚淮额上落下一吻,再也没有了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