泬水北岸,秋雨浸染后的庭院处处是清冽之气,叶尖水珠映出朝阳之色,那些绚烂一时的蔷薇花蔫巴巴的垂下了头,花期已过,花谢了。 刘晞伫立于一片绵绵的湿意中,遥望着那些衰黄的白蔷薇,嗒嗒的竹杖声由远及近,顷刻停在了他的身后,那人笑道:“你近来似乎有心事。” 刘晞怔了怔,喃喃道:“三哥,蔷薇花谢了。” 刘济的笑容僵在脸上,第一时刻想到了那香消玉殒的女子,应和道:“是啊,花总要谢的。” “明年还会开的。”刘晞缓缓转过身,余光瞥见一抹娇俏的身影朝庭院走来,他意味深长道,“三哥,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你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呢?”每每见到崔妙晗,他总会想起记忆深处的仲灵,那是他心口上的一道伤,愈合着不为人知的痛与悔,但他清楚她们不同,除了初见,他再不曾错认过。 而另一个叫寻无影的男子却爬上了他的心头,那些往事从他眼前闪过,那人的一颦一笑遍布他的脑海。 他记得温池初遇她浑身湿漉的狼狈样,他记得流云舞坊她与人投壶时的狡黠样,他记得端午佳节她弯弓射箭拔得头筹的得意样,他记得泬水河畔她聆听他坦言心事的沉静样,他记得宫廷深夜里她险些撞破旁边床帏趣事的娇羞样,他记得......所有与她有关的经历,他都记得。 他冷静地分析过这种别样心思,许是他年少缺爱,从无朋友,而她纯粹真实,不惧权势,让他新奇,不觉眼前一亮,毫无疑问,与她相处是愉悦的,而这份愉悦的亲密让他想去珍惜。 刘济抿唇不语,仍没有被打动的迹象。 眼见着那黄衣女子越走越近,刘晞轻轻呼出一口郁气,恢复了惯有的嬉皮笑脸:“三哥,我逗雀鹰去了。”话落,修长的手蜷成一个奇怪的形状,放在唇边吹出一声长啸,那只灰色的雀鹰不知从何处飞了过来,准确地落在他的肩上,舒展着翅膀,一人一鹰便这样堂而皇之地走向院外。 崔妙晗侧身让开了道,自那次落水后,刘晞没有再捉弄她,但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她已然留下了阴影,每每见他总是心生惧意。待那一人一鹰远去,她才迎向刘济,微微行礼:“明王。” 刘济眼盲已非一日,早已练就一身听声辨人的本事。在她尚未靠近时,他便透过脚步声辨出了她,但亲耳听见她那甜腻柔美的声音,他仍是免不了一怔,淡漠道:“我说过不会治眼的,你何必诸多纠缠?”从来只听闻病患纠缠医者,倒是第一次碰到医者缠着病患的。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崔妙晗定定道,“明王当初许是举手之劳,施恩于人,但在旁人立场想想,凡事讲求礼尚往来,明王是否也该从善如流,接受别人的好意相助呢?” 刘济自然知晓她受何人所托,或许当初他该袖手旁观的,便惹不出今日之忧。 崔妙晗望向那墙面开败了的蔷薇:“明王不想亲眼看看满院蔷薇盛开和凋零吗?” 刘济接道:“盛开与凋零自在我心中。” “你错了,明王。年年花开,相似却不同,你不该臆想。”崔妙晗道,“明王既然要守着回忆自苦,更不该躲在飘渺的黑暗里。繁花三千,不见今日凋零之苦,如何品出昨日盛开之乐?” 这一句如银针刺骨,痛得刘济身形微晃,掩埋在心底的心事仿佛被人一针戳穿,他不是不能睁开眼,而是不敢。他怕这似锦繁华让他逐渐忘了往昔,又怕这凋零衰败让他越发沉沦回忆,于是,他干脆躲在黑暗里品味这往日的苦与乐。 但这个素未蒙面的女子,不知疲倦地试探,日复一日,终究击破他固守的防线,他低叹:“若我一直不肯治眼,你要一直劝下去吗?”这种微妙的纠缠也不失兴味,至少那声音可以慰藉他。 “不会。”崔妙晗果决道,“凡事总有个度,我不会漫漫无期地劝你,但......我自信可以在放弃之前劝服你。” 刘济仿佛看见了少女神采飞扬的模样,温雅一笑:“你终究说服了我。”在黑暗里待了这么久,他或许该亲眼看看庭院里的花开花落,看看长安城的车水马龙,看看六弟的玩世不恭,看看......眼前这个女子。 室内香烟袅袅,刘济一只手搭在案上,崔妙晗坐在他的对面,三只手指搭上了他的脉搏。这是她第二次摸上他的脉,不似初见那般急促,他的脉搏沉稳有力,频率偏快,她细细听了一刻,说道:“明王中毒日久,完全解毒需要耗些时日。” “无妨,不急。”刘济缓缓收回手,优雅地理着衣袖。 忽然,刘晞风风火火地奔进内室,气喘吁吁道:“崔......妙晗,你......快替我救救它。”他一脸焦急,手中捧着他的宝贝雀鹰,那鹰半敛着双目,一动不动,气若游丝。 乍然一见他,崔妙晗惊惧交加,再探了探他怀中的雀鹰,便知它误服□□,情势危急,可惜她从未替鸟雀医治过,不敢贸然下药,犹豫道:“我从未替小东西治过,只怕......”话未落,肩上一疼,只见刘晞双目赤红,狠狠抓着她的肩:“你......救它。” 那癫狂的神色带着凌厉的狠意,仿佛救不了这只雀鹰,她立即便会成为陪葬品。崔妙晗蓦然想起落水的那一幕,窒息感从胸腔蔓延开,令她呼吸渐渐急促,视线模糊,几欲昏厥。 刘济听出了她的异状,伸手一拉,将她拉出了刘晞的魔爪,沉静道:“六弟,你冷静点。” 刘济温雅的声音抚平了刘晞的焦躁,他眼底的猩红淡了,自知举止不妥,歉意道:“对不起,求你救它。”他生平从未如此低声下气,即便幼年不得宠受尽欺凌,他仍然是个倔强骄傲的皇子。 崔妙晗脚步虚软,几欲摔地,好在那只温热的大手有力地扶住了她。良久,她渐渐平复了狂乱而窒息的心跳,感激地看了刘济一眼,又望向刘晞手中的雀鹰,默默从医袋里摸出一个白瓷瓶:“这是给人吃的解毒丸,不知道它是否受得住,要试试吗?” 刘晞沉默一瞬,仿佛下定决定地点点头,将雀鹰置于案上。 雀鹰与人到底不同,一粒解毒丸下肚,非但没有好转的迹象,还浑身抽搐,口吐白沫,软绵绵地趴在桌案上。 这一次,刘晞没有癫狂,反而平静地仰头望着崔妙晗,哑着声道:“它......是不是要死了?” 崔妙晗不敢与他对视,却听出了他话音中的悲切,俯身查看一二,这情形像是药量过重,一时受不住,但并无性命之忧,她抬头看他,却被他那绝望的脸色惊住,一句诊断结果卡在喉咙里,久久说不出口。 他面色平静得近乎安详,墨色的瞳孔里涌动着不为人知的哀凉,仿佛一簇黑香冉冉,祭奠着死去的同伴。他虔诚地张开双手,将要托起雀鹰的遗体,却被一只纤细的手抢先了。 崔妙晗拎起雀鹰的脚,粗暴地掂了掂,一滩污秽物如垃圾一般被她倒了出来,在刘晞将发作之前,说道:“它不会死。” 果然,那雀鹰吐完之后,软软动了动翅膀,微微仰起头,仿佛在告诉主人它还活着。刘晞暗沉的脸色终于缓了缓,轻轻舒了口气,郑重地道了谢,然后抱着他的宝贝雀鹰走了。 崔妙晗强装的镇定一瞬崩塌,虚脱地跌在地上,只觉后背一片湿凉,这心病比她想象的还要重。 刘济不知崔妙晗的心病,只道刘晞神色太凶戾,吓着了这个小女子,关切道,“你还好吗?六弟平时不这样,只是那雀鹰是他母妃所留之物,对他太重要了,所以......“ “恩。”崔妙晗对刘晞之事没什么兴致,这么一闹便没了施针的精力,便道,“我先回去了,改日再来替你施针吧。” 崔妙晗魂不守舍地回御史府,未察道上有人纵马飞驰,眼看着马蹄扬起,伴随着一声嘶鸣,这次只怕要做马下亡魂了。说时迟,那时快,侧面飞来一个人影,瞬间将她一裹,拉离了危险之地。 崔妙晗看清了来人,鼻子一酸,竟不顾大庭广众之下,扑入那人怀中,凝噎抽泣起来。性命连番受到威胁,这强装坚强的小女子终究没绷住,遇到了熟悉之人,什么委屈害怕全都随泪水涌了出来。 这一扑一泣的动作,着实让寻梦惊住了。章台路上行人往来,神色古怪地瞧着这“一男一女”,但寻梦没有推开怀中的女子,也没有安慰她,因为她知晓,哭泣可以疏通心底的郁结。 好一会儿,崔妙晗抹去脸上残留的泪痕:“好了。” 寻梦拉了拉湿漉漉的肩头,故作愁眉苦脸道:“这可是我的新衣衫啊,头一遭出门竟被人当帕子使了。”第二场文斗要求穿曲裾便装,寻梦衣衫少,特意裁了这一身深褐色鱼纹衣衫。 文斗考的是《礼记》中的文段理解,她倒是读过,但一知半解,自然比不过贵族子弟胸中的文墨,果然如江玄之所料,未能进入前十,好在勉强进了前二十,险险地晋级了。最后一场比试据说要放在秋猎之中,也不知是怎样的比法。 崔妙晗破涕为笑,歉意道:“你随我去御史府,我替你烘干。” “御史府”三个字飘进耳中,寻梦微微一怔,据说自那日殿前对质之后,江玄之一直称病告假,连着几日没有上朝了。她小声问道:“江玄之真的病了?” 崔妙晗眼眶微红,墨黑的眼珠微动,暗藏一抹狡黠,红唇开阖道:“可不是!那种媚毒着实伤身,何况他又受了外伤,恢复起来自然慢了。不过依我看,师兄是心伤。想他一心为国为民,殚精竭虑,陛下却视而不见,一心偏袒皇亲国戚。” 崔妙晗滔滔不绝替江玄之诉乐一肚子苦水,听得寻梦晕头转向,仿佛不去一趟御史府就枉为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