扈三娘知亲兵在林冲身边多年,便起了兴致,要他说些林冲旧事来听。亲兵起初有些拘束,见扈三娘没有一丝倨傲,行动举止,极是豪爽之士,又是话语投机,不觉兴趣愈高。 扈三娘笑道,你服侍他几年,可曾见过动怒。亲兵道,人有七情,头领也不是神仙,自然是见过的。扈三娘道,细说一两件也无妨。亲兵道,头领常言,人后莫论人短,所虑在此,只是夫人要听,小人斗胆说了,又是有些来由的,不算乱语。扈三娘笑道,实说就是。 亲兵道,宋头领上山后,称规所以正圆,矩所以正方,遂定下许多军令,整备大营,人马皆听他调配。头领寨中三千骑兵已是训练有成,阵法齐整,宋头领打了个偏手,尽数移到自家帐下,又令头领主军西旱寨,山上谁人不知西寨兵士多是与各寨头领有根有系,疏懒惯了,我等闲暇之时,对此多有议论,为头领不平。 扈三娘道,他是为这事恼了。亲兵道,头领非但不恼,反来劝我等不要胡猜乱嚷,日夕算计,没个气度,只说,皆是梁山军马,何苦锱铢较量。扈三娘笑道,这确是他性子,若换做我,十分不肯,少不了闹一场。 亲兵道,头领到西寨主军第一日,恰逢大雨如瀑,头领早早来在中军帐,各营兵长却迟迟不来,那日小人浑家临盆,也来迟了,诸人看头领脸色不好,没人敢揽头,在中军帐中跪了一片。头领带着怒容,将众人训斥一顿,便要军校拖出去各打三十军棍。若按军令应打五十棍,头领已是给了情面。不想几个不晓事的仗着晁寨主远亲,嘴里不三不四,要与头领口面,头领闻那几个一身酒气,更是怒从心上起,太阳里爆出火来,叫左右军士扯翻了便打。 扈三娘道,那几个目无军法,打个半死才好,你妻子临盆,事出有因,这顿打有些冤处。亲兵道,头领知我家中之事后,自罚了二十军棍,说不能体恤下属,是主将失职,自此西寨上下无人不敬服。且头领待人极是宽厚,赏罚严明,不少军校并非有意懒怠,只因前任头领不公不法,无出头之日,生了怨气。头领主事后,军心大振,莫说我等几个亲兵,多有军校为他舍了性命也心甘。 那亲兵顿了顿,又道,头领那日发急,除众人违了军令,也有头领身上旧伤发作的缘故,每到雨天,他肩膀便酸胀难耐,疼痛生躁,我与他竹筒角之,除去湿气,方能好些。扈三娘道,针角之法容我也学些。 亲兵笑道,这个使得,夫人学了去,教我也安心些。又道,头领还有一事动怒,却只有我知。头领上山后,独身一人,晁天王曾拨了几个女子服侍,都被头领退了回去,也有好些婆子要与头领保媒,说都是好人家的女儿,头领一一打法去了,只说此生断了续弦之念,倒也安生些日子。不料前番那几个挨打的兵长怕恶了头领,花重金买了个良家绝色女子,怕头领不收,便设了计请头领喝酒赔罪,头领因打了晁天王远亲,也有些和解之意,便要我跟着去了,那几人轮番敬酒,头领本来量浅,少时就有些醉意,起身要回,那几人拉住不放,要头领宿在家中,又说天黑路远,恐醉酒后路上不便,头领哪知是计,仍当他好心相留,便也应了。夜里我宿在外间,到了三更天,头领领了那女子出来,扶了女子上马要回,几个兵长听见响动,一齐奔将出来,头领只让那几个明日晌午到家中去,说罢拂袖而去。次日一早,头领便让我送这女子归家去,回来复命时,劈头撞见那几个兵长抱着一包银子悻悻而去,房中一地茶碗碎片,我跟头领也有年头,摔杯砸碗只这一次。 扈三娘听的入神,思量许久方道,他那夜里并不声张,又一早差你送回家中,也是全了女子体面。亲兵笑道,正是了,我一路送女子回家,看的分明,确是个美人。那女子感头领仁恻,与我说若头领不嫌粗笨,就此俯留,愿在身边服侍。我笑道,你若感激头领,回家后招赘个女婿过活,那包银两也够度日了。 扈三娘笑道,再有人将如花美眷孝敬你家头领,你可千万要报与我知,我苦央他伏祈笑留也就是了。亲兵道,夫人只当笑话听,头领面前千万在意。扈三娘道,我自有道理。二人又说了些琐事,一同归营。 月没参横,曾头市忽开寨门,点起火把无数,天似大亮,曾涂与史文恭领兵直叩宋江营前挑战,曾涂传令下去,众将齐声叫骂,一心要勾宋江出阵,暗地嘱咐曾密、曾升趁乱混出城去搬救兵。 宋江依吴用之计,也摆开阵势,李逵提着板斧就要上前,宋江怒斥一声,李逵方骂咧咧回阵。曾涂纵马横枪,喝道,哪个贼寇前来受死。花荣双腿轻夹马肚抢了头阵,曾涂冷笑道,无名小子敢来送死,速叫林冲出来纳命。花荣也不答话,□□一抖,拍马来战,曾涂自恃武义高强,初时不以为敌,战了几回合,便知斤两,重振精神应对,却已是乱了枪法,花荣越战越勇,渐渐逼的曾涂施展不开。 史文恭远远瞧了,骤马来助,大叫曾涂回阵,宋江阵中徐宁恐花荣有失,飞马来迎,曾涂见此,又来战徐宁,史文恭则敌住花荣,四马交错,三枪一戟,几片寒光托着杀气升腾,又斗了三四十回合,那边徐宁和曾涂枪来枪挡,不分伯仲,花荣武义到底敌不过史文恭,渐渐有些枪法乱了,生了怯心,撇了史文恭便要回阵,史文恭并无杀意也不追赶,见曾涂与徐宁斗得难舍难分,暗道,与这徐宁原在东京也有一面之交,此时上前夹攻,他必无活路,只是不甚光彩,转念又想,曾密曾升想来也已出城,不如让他一遭,便拨马回阵,传令收兵。 曾密与曾升扮作村名模样,各携了兵器,在两军酣战之际,偷偷出城,曾密向南,曾升向东,曾涂自以为技高一筹,瞒天过海,谁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白白送了两个兄弟性命。 曾密武义在五兄弟中仅次于曾涂,颇有些诡诈,暗道,梁山若要防人报信,必定守在小路,因此笃定要走大路,便趁着夜色向南赶去,不想行了十余里,两三星灯火骤亮,闪闪欲动,林冲引着霜花马缓缓上前,曾密惊的猛拽缰绳,战马直立,见是林冲,方略定了神,魆魆的在暗地里,不敢喘气。 林冲道,休要莽撞,快快束手就擒,宋大哥仁义,或有一线生机。林冲在明,曾密在暗,正是灯下黑,林冲看不清曾密样貌,曾密却瞧的仔细,暗道,林冲武义与史教师一般,我如何敌得过,唯喜只有林冲一人为将,其余都是散兵。便驱马上前答话道,将军做主,无敢不从,却暗地摘下弓来,突施冷箭,林冲夜中闻得弦响,将身一偏闪过,左手早擎弓满弦还了一箭,曾密躲闪不及,应声落马,林冲上前一看,一箭贯穿咽喉,已死透了。 却说人生天地间,最重的是性命,最恶的是害人性命,晁盖身死,乃曾涂密令曾密做下的案子,后嫁祸在史文恭身上,人人皆道史文恭不义,曾密反脱了宪网。谁知天理不容,要使冤者昭昭,欺心之事,自有皇天鉴查,曾密身死,正是果报。 又说林冲欲为晁盖报仇,苦于不知何人所为,偏偏曾涂要走南道,又以箭袭林冲,林冲张弓回射,本是无意之举,却在冥冥中为晁盖申冤得雪,可不是千奇百怪的生些机缘出来,有道是,法理恢恢,疏而不漏,一作一受,天地掌眼。 这正是, 人生福祸似转轮 曾家嫌隙本无深 宿仇每因气量浅 冤债常伴是非门 幽幽暗室定狠计 湛湛青天佑亡魂 一箭还有一箭报 久久分明只存真 林冲射杀了曾密,曾升走东边求援,被鲁智深、武松以绊马索放倒,宋江此前喊李逵回阵令他与鲁智深一路守在路口,是有意让他得些功劳,李逵有的是冲阵杀人的力气,哪里有半分守株待兔的耐性,见曾升摔下马来,提着板斧上前便砍,曾升情急,大叫好汉饶命,李逵正不耐烦,不容分说,一斧下去,人头落地。 宋江见斩杀了曾密、曾升,升帐摆宴庆功,又让校官将两颗人头高高挂起,以振士气。席上,各人向宋江敬酒,表首胜之贺,宋江连饮数杯道,此战全赖军师神机妙算,让人马伏在路上截杀,方有此胜。 李逵抹了嘴边涎水道,胜是胜了,只是没杀个痛快,曾升一个人头,如何分功,最好明日曾家不做缩头乌龟,那才杀得过瘾。 吴用放下酒碗道,曾家连失两子,只怕无意厮杀,我军搦战也是徒劳,不如修整两日,静观其变,军士亦可将息,蓄力攻城,宋江一应允了。 扈三娘在帐中伫立悬望,左等右等林冲不归,使人去寻各处不见,亲兵打探回道,宋江军中令已传下,各人皆回本营,头领晌午已离了中军帐。扈三娘道,这却奇了,满营兵士得了犒赏自去歇息,一军主将没了踪影。 亲兵道,夫人不必心急,头领前营不见,定在后营。扈三娘道,你领我去。两人一前一后,径往后营去找。行军打仗,前营沉兵,后营起灶,又有随军铁匠修补冰刃,火头军与铁匠又与普通军士不同,一来不必冲锋陷阵,鲜有性命之忧,二来这两件事琐碎,非心细不能为,因这个缘故,常是夫妻一处做活。 又逢休战,后营中炊烟袅袅,饭香吞并了杀气,显些人家气象。两人立住,踮脚远看,林冲果在树下坐地,手中折一枝条,低头于地上写画,亲兵要上前通禀,扈三娘拉住低声道,不要扰他,难得这处略清宁些儿,我静静等他一等。亲兵会意,托了个事故,留了扈三娘一人在地。 此时正是酉牌时节,夕阳渐落,两个铁匠年纪尚轻,穿了半袖坐在一处,赶着打了胜仗的性儿,一边磨刀一边说笑,好不惬意,林冲抬头痴看了半晌,又低头摆弄起树枝。 过了片刻,扈三娘见林冲住了手,站起身来用脚将地上土撮了,负手而立,呆呆看着远处火头军劳碌,扈三娘轻轻走到林冲身后,有意捉弄一番,谁知刚探到身后,林冲早反手抓了三娘腕子,稍用力一带,抱了满怀。三娘羞中是喜,险些叫出声来,为怕人瞧见,轻推了一推,要闪了身子。 林冲笑道,这臂膀便是捆仙绳,愈挣愈紧,三娘不要自讨苦吃。扈三娘怪道,倘人看见,忒羞煞人。林冲道,不妨事,夫妻人伦是天理,谁敢笑话。扈三娘道,大哥早知我在身后,故意背身勾我上当,晁大哥保媒时说你忠厚,此言不真。林冲道,是你要来作弄于我,反说我的不是。扈三娘仍自口强道,普天之下,只有男戏女,从未听过女戏男的道理。 林冲暖玉在怀,虽是怜爱,心中勾起惆怅万千,却无可诉,强忍在扈三娘耳边道,蹉跎半生,碌碌忙忙,能得几回轻肆,容我也放纵一次,只怕,余音未出,戛然而止。扈三娘问道只怕什么,林冲并不答话,口中喃喃道,百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金兰结。扈三娘忽觉林冲手臂一松,又听他说些没情没绪,不知何故。反抱了他双肩,以软话慰他,道,你我虽经了些磨难,毕竟做了夫妻,一世和美,再无不像意之处,且要宽心。 林冲方在游思,闻言惊觉,自觉失言,漏些话影,便要回营,扈三娘有心要看林冲所写何字,只说为林冲掸尘,于身后睃眼看去,地上浮土虽被林冲撮去,依稀能见字辙,能辨出一箭之仇隔生死,双雁振翅不同飞,淡饭黄齑,残年可度,兄弟翼翼,后半句却是不能认了。 且说曾头市中,曾弄见死了两子,足见梁山手段,曾头市兵不胜广多,将不胜勇猛,谋不胜周密,求和又不准,真个是坐以待毙,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曾弄道,冤业在前,只消延颈待刀,别无他法。 曾涂道,爹爹不要惧悚,生死人之分定,梁山贼寇一心要灭我门户,眼看势不两存,不要再有求和之念,假仁纵敌,祸累满门。 曾弄道,我垂垂老矣,便活在世上,也不过几年光景,死不足惜,你兄弟几个年岁尚小,指日峥嵘,不值为此赔了性命。 曾涂两战尽知梁山根底,起先还道博个胜负,到此时心里明镜一般,知难逃一死,反生了几分豪气出来,挺竖双眉,拱手道,儿子虽年幼,犹不可夺吾之志,七尺之躯,戴天履地,欲做肝胆豪杰,不为贪生小辈,纵他梁山有十二分才智,我亦有十二分气概来对,绝不输他一分。 史文恭道,如今只有我等弃城,拼死护了曾长官杀出血路,设或行出几十里外,近官府重兵之地,便能得救。顿了顿又道,几处寨门皆有梁山军马把守,要避其来锐,须索寻个弱对才好,前番曾密走南遇林冲,曾升走东遇宋江,如要突围要避开这两处,北面临水,也不是去处,只有西寨或可讨些便宜。 曾涂道,爹爹年迈,不惯征战,道途曲险,快行不得,如梁山全力追赶,可不是枉送一死,还需拖住几处强兵方可。 史文恭道,曾长官于我有知遇之恩,史某一介武夫,蒙不弃微寒,表里无嫌,今曾家有难,欲竭愚忠,粉身碎骨以感德,梁山众将中,师弟武义精熟,非我不能敌,我自去南寨截他就是。 曾涂道,史教师坦荡胸怀,曾涂浅识胸狭,执偏见曲说,屡有冒犯,实是不该,今教师为我曾家赴汤蹈火,义气深重,古今罕有,望不计前嫌,保我父周全,说罢泪如雨下。 史文恭亦心中凄然,道,小将军不必内疚,只是蜗以涎见觅,蝉以生见粘,萤以光见获,可见逞能扬名,未必幸事,若小将军拼出围阵,当知此理,莫要再引火烧身。 至此曾涂才知史文恭与曾家一心赤诚,悔当初做下弥天大事,遂与史文恭跪下道,还有一事,欺瞒教师许久,乃我欺心昧己为之,晁盖是我使曾密射杀之,差人偷教师箭囊中双箭,将这案子作于教师身上,为的是怕教师临阵倒戈,生了反心。求和书也是我使人调换,送了苏教师性命,实非本意。 史文恭扶起曾涂,叹口气道,一饮一啄,莫非前定,事已至此,不要再提。曾弄,曾涂流泪不止,曾索,曾魁两个年岁尚小,亦大恸。曾涂毕竟年长,勉强揾泪,当下定了计策,曾涂出东门截住宋江中军,史文恭寻林冲作对,曾索,曾魁保曾弄出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