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思卉是极少见过展昭喝酒的。 往日也不是没有,但毕竟酒水酒水,古代的酒度数极低,这帮大老爷们就把酒当水喝,还真是千杯不醉,故而姑且可看做只是在喝水。展昭其人,无论做什么都克制得很,喝水如此,喝酒更是如此,所以他往日喝的那点酒和没喝一样,唐思卉便总有种展护卫是个会打架的好好先生的错觉。而在今天,在月黑风高的夜晚,她竟然清清楚楚地在展昭的脸上看到两抹醉后红晕,她觉得往日她在心中为展昭树立的完美形象,和那层包裹在展昭身上那层完美的外壳,吧唧一声,碎掉了。 唐思卉颇有些担心,戳了戳展昭的脸,小声地问:“你醉啦?” 展昭板着脸回以一掌:“不许胡闹!” “……哦。”唐思卉更愁了,“是醉了。” 人生已经很艰难了,没想到如今还能难上加难。越到情况危急的时刻,队友就越不靠谱,哪怕这个队友是展昭。 四更已过了一半,唐思卉总有种天马上就要亮了的错觉。宝林山上万籁俱寂,这是最危险的时候,却也是人们最容易疏忽的时候。唐思卉见山寨中并无大动静,也猜不出展昭是用什么法子安然脱身,只将她在寨中探查到的情况同展昭简单地说了一遍,一同往水牢走。 展昭听闻她竟然假装掉下悬崖以掩人耳目,不由大怒,要不是情况特殊,只怕已要拿起湛卢剑狠狠抽她一顿,他斥道:“胆大妄为!再好的飞镖也不可能承得住一人的力量,照你那用法,早就该被悬崖崖壁给磨碎了。你若不是命大,现在已经在狗肚子里了。” 唐思卉脑回路清奇,被这么骂了一句,居然下意识地摸了摸肚子。 展昭瞥见了她的动作,不由额上青筋暴起,太阳穴突突直跳。他尽可能地放慢呼吸,在心中安慰了自己百八十遍,下定决心回去一定帮着公孙策暴打唐思卉一顿。 唐思卉有些委屈,小声地说:“我用的那支飞镖是去年大哥送的,你还说这飞镖无坚不摧,一击可劈开巨石,如何就能被岩壁给磨碎了?” “……”展昭声色一顿,宛如满腔怒火被瞬间冻成了寒冰。他默默想着到底有没有这回事,又默默想起自己还真送过一个飞镖,最后还想起与那支飞镖有关的种种,语气颇有些不自然,讷讷道:“那话……那话是我骗你的。” 唐思卉呆立当场:“怎么会……你怎么会骗我?!” 展昭尴尬地回想起去年,便是唐思卉护驾有功被封做六品校尉之时。唐思卉在开封府里年龄最小,也称得上是备受宠爱,所有人都备了份礼物,独他与白玉堂因去金陵查案未听闻消息,直到进了开封府才知道此事。匆忙之下,便听了五弟的话,拿一支样式独特的飞镖包装一下,也算作是份礼物。 他想起那日白玉堂怂恿他送这份礼物时所说的话,便硬着头皮又重复了一遍:“满招损、谦受益,为兄也是怕你一时得意,沾沾自喜而疏于武艺,想借这支飞镖暗示你更当勤学苦练,不要为身外之物迷了眼。” 唐思卉一听便知这是谁的口吻,气得眼都红了,狠狠瞪了展昭一眼:“我看你才是被那只白老鼠迷了眼!” 她忽然想到什么,拿出那支飞镖,借着月色仔细看了一眼,才恍然大悟:“还真是,原来是我拿错了。” 展昭送她的飞镖样式奇特,是用一块寒铁打造,材料也是上乘,但与她手上这支相比,又不由相形见绌。展昭见着这支飞镖的尾端是一个圆环,好奇地接了过来,他见飞镖的尖端上还沾着点与石壁刮擦后的碎石粉,但镖刃却丝毫未损,就知这飞镖是真真正正可称得上是削铁如泥的宝物。。 展昭奇道:“这样的宝物,你是从何得来的?” 唐思卉得意洋洋,“白玉堂扣我一件礼物,我便从他那里抢了一样宝贝,一物换一物,很公平了。” 展昭更觉奇怪,倒没再追问,只是自言自语:“这其上纹着的图案,不像是中原之物,五弟又是从何得来的……” 唐思卉耳尖,听了这句话,不由叹了口气,道:“肯定是女人送的。” 她一脸沮丧:“现在就连白玉堂都有人能看得上他了,哎,我什么时候才能找到个不是杀人凶手的对象呢……” 展昭怜悯地看她一眼,拍了拍她的肩膀,决定放弃讨论这个话题。 他虽然喝了不少烈酒,但神智清醒,身手更因被酒滚了一遍筋骨反而更加迅猛,大有御猫脱缰之势。他小心地探查前路,带着唐思卉绕开机关,又想起另一件事,便低声道:“你想的不错,这些人是一定要救的,待救了白小姐,我同你一起去探个清楚,想个万全之策来。” 唐思卉瞬间摆脱脱不了单的阴影,一脸认真地点了点头。 那些被困在牢里的无辜百姓,是一定要救的。 那水牢修得独特,是在一片荆棘丛生的茂林之中,越近水牢,四处的机关也便越多,一个不慎还会被毒虫与奇花异草所伤,也正是因此,水牢四周的守卫反而要少了许多。这不过是水牢之外,再想水牢之中,传说还布着天罗地网,只教人有进无出。唐思卉看过慕容泽整理的那些资料,谈及水牢便是个极其阴森恐怖之地,白小姐一个弱质女流,怎么会被人关在那样的地方? 山中已起白雾,在枝蔓相错中,若有若无地出现了一个幽深漆黑的洞口。 就像是野兽张开的巨口。 唐思卉心里没有来地一震,她拉住展昭:“不会有诈吧?” 展昭何尝没发觉其中的诸多疑点。 只是他若不是也得到了白音被关在水牢的消息,前去水牢救人,也不可能在偌大的山寨中‘恰好’遇见了唐思卉。 他只道:“进去看看便知。” 展昭与唐思卉皆蒙着脸,以防吸入毒气,他们在山洞旁观察片刻,听不见其中的声音,便扔出一枚石子投石问路。那石子被丢进山洞,每砸到地上便是咚的一声脆响,每一声都带着几重回音,足足弹了六声,听在二人耳里就如连绵不停的多重唱一样,丝毫也不能判断出其中地形。 但这样大的声响,若是牢中有人看守,只怕已经引起守卫的警觉了。 唐思卉有点哀怨地看着展昭的手,默默地想,这种精细的活还真不能交给喝醉的人来干。 展昭赧然。 二人等了一会,山洞中却迟迟未再传出别的声响,便只得这么闯进去了。展昭对唐思卉做了个‘动身’的手势,正要一动,却忽听见林外有震天喊声。 茂林中是白雾缭绕,而茂林外已滚起了浓浓的白烟。 他们听见杂乱的喊声里传来‘走水’二字。 唐思卉看着大火烧起的方向,正要开口,展昭却已先她一步反应过来:“不好,是土牢方向。” 而且还是女牢方向。 宝林山上森林茂盛,最忌讳的便是起了山火,若是风势一起,大半座的山都会毁于一旦。这山火难控,极易牵连无辜、杀孽太重,故而官府从来不敢用这招来对付这帮匪盗。而依展昭二人来看,宝林寨如今并没有形成严密的规矩,遇到这种情形,说不好就是一片兵荒马乱,到了那时,又有谁会去管关在牢里的犯人? 唐思卉面色凛然:“快,我们先去救白音,救完她马上去救人。” 她起身就往洞穴里走,却被展昭一把拉住:“不得胡闹。火势一时烧不到此处,你快去救人,水牢诸多机关,我们二人决不可皆耗在此处。快走!” 唐思卉再不敢耽误工夫,只让展昭多小心,便飞速地向外掠去。 宝林寨中怎么会突然着火?怎么又这么巧刚好在他们来救人时着火? 唐思卉隐隐觉得,这个巧合的背后,定有一双黑手在推波助澜。 会是谁?会不会与白音的被掳有关?是来救人还是来杀人?是平十三、慕容泽还是还未露面的幕后黑手? 宝林寨偏安已久,实对火灾毫无防备,而起火点又与水源相距太远,那帮盗匪七手八脚的救火,却丝毫没阻止火势越来越大。唐思卉并非直往女牢冲去,而是这一路先到哪个牢房便先劈昏了守卫,威风凛凛的环首刀一挥便劈开了牢里的锁,唐思卉无暇多说,只道:“寨中着火,你们想办法假扮成盗匪混下山,莫进了瘴气林。我还要去救别人,你们自己小心,互相看顾,也千万别走散了。” 她一连放了两座土牢的‘犯人’,到了女牢时,女牢已在一片浓烟之中,而看守的喽啰早就逃得无影无踪。唐思卉连骂人的功夫也没有,立刻冲进呛人的白烟中,劈开牢上的锁。这里烟雾只让她能勉强视物,但每吸一口气都像是在用砂纸摩擦着气管,她只喊了一句‘别走散了’,便一把抱起了小女孩,空出的右手将几个还躺在地上的姑娘拽起,粗暴地往门口推。她数着牢里没人了,才马上冲了出去。 她一出门,便听一声女子的呼救,下意识便往那处劈去。白雾中朦朦胧胧露出个庞大的身形,有人喊了一声:“是我!” 唐思卉哪里管是谁,往对方身上一踢,将刀架在对方脖子上,才一愣,道:“是……” 是那名带他们上山的猎户,是友非敌。 唐思卉连忙将他扶起,对着那帮瑟瑟发抖的姑娘道了声‘是自己人’,又拖着对方出了浓雾。事出紧急,唐思卉会认错人也情有可原,猎户自然也不会与她计较,只立刻接话:“我是来救人的,还有吴捕头的人也来了。” 她非孤身一人,这帮人逃生的可能性就更大了。唐思卉大喜,将怀里还抱着的小姑娘交给对方,道:“你快带她们下山,还有三座牢房还关着人,我去救人。” 猎户所言非虚,唐思卉往另一座土牢跑的时候,便与两名正在被土匪围攻的捕快打了个照面。唐思卉起初是没认出来对方的,她只担心这帮匪盗抓住了她刚放走的人,便耍着环首刀三下五除二地解决了他们,那被救的两名捕快反应极快地尊称她一声唐大人,唐思卉才回过神来,又带着他们往土牢跑,解救着一笼又一笼的犯人。 然而这火势却越来越猛了。 起初只是女牢那处有火光,如今却是四面八方都见了火。唐思卉在破开第五个土牢的锁时,终于找见了小姑娘的弟弟。这帮被关押的百姓实在太多了,又以老弱妇孺居多,战斗力极差,而友方人手严重不足,唐思卉不得不和捕快一同护送他们下山。 宝林寨中白烟缭绕,四处人仰马翻,机关也被触动了不知多少。唐思卉一手抱着个小孩,另一手横扫四方,颇有些吃力,忽听一名捕快急道:“又着了一处!宝林山算是完了!” 天干物燥,又兼这帮土匪毫无防火意识,山火一起,又哪里是这么好扑灭的。哪怕是在21世纪,遇上山火也有出动几架直升机几天几夜才灭了火的情况,这宝林山虽不大,可这火却是四面八方地烧,无需官府剿匪,宝林寨是玩完了,真是天道好…… 唐思卉一惊,失声道:“这是有人纵火——” 她回头看,水牢那处漫天红光。 有人纵火,是冲着白音来的,那展昭怎么办?水牢里本就机关繁多,展昭难以一时脱身,还要救人,他到底逃出来了没有? 他们已走到下山的路,那名捕快又催道:“唐大人,快走吧,这火势要蔓延下山了!” 唐思卉神色一凛,放下了小朋友,对捕快道:“你们先走,我去找展大哥。” 捕快惊呼:“大人万万不可再往……” 唐思卉只道:“开封府几人来,便是几人归,一个都不会少。” 倘若如今在水牢救人的是她,她也相信展昭一定会冒险去救她。 火光吞噬夜幕,逼得黎明早至,天光大亮,可身在此处的人却都困在迷雾中。望不见彼此,望不见天明。 唐思卉赶到水牢时,水牢其中的情况绝不比她先前见过的好。大火却是从森林后烧起的,顺着藤蔓将整座山洞封入了火海。 唐思卉对着山洞里大喊了几声,浓烟将她的嗓子熏得沙哑,她也顾不上,只反手抽出了刀,劈开洞口正熊熊燃烧的枝蔓与古木。 她也不知展昭到底出来了没有,但她根本就没有别的再验证的方法了。她见洞口的火势稍小,便立即要往前冲,却又条件反射地被掉下来的火焰逼退了几步。火光将山洞烧成白昼,这白昼却又灼伤她的双眼,使她目之所及皆是火光,便与置身黑暗无异。唐思卉蒙面用的巾帕本是沾了水,如今已被烤得半干,而火焰的温度也顺着刀身传到她的虎口,逼着她在弃刀与同刀共死选择一样。 可她不会放弃。 唐思卉心生绝望,狠狠地劈开火幕,正有要闭眼怒闯火海之意,却忽见火光之中出现了一道身影。 漫天火光之中,那道身影便是遮挡不住的浓墨。展昭抱着昏迷的白音,自水牢中缓缓而出。 他身上的衣服还是湿的,唐思卉分不清是血还是水,只看得见每一滴水珠落在地上便腾起一道白烟,只看得见白音身上的白衣已被染红了一半,只看得见他虽面色惨白却还咬着牙,面不改色地行于火海之中,要将白音带出这座囚牢。 唐思卉终于松了口气,不再犹豫,纵身跃进火海,一刀砍断了险些落下二人身上的树枝。 她哑着嗓子道:“我冒着危险来救你,无论如何,下次也该给份好点的礼物了!” 展昭一开口,便忍不住血气上涌,他喉间泛着腥甜的滋味,苍白的脸上却露出笑,语带吃力道: “再敲竹杠,下次就该罚你抄史书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