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子时过半。
褚翔查完睡前的最后一班岗站在去东寓所的路口踌躇了一会儿。最后他摸了摸放在袖中的银镯子,又看了眼已经没有灯光的甘露殿内殿窗口转身朝紫宸门走去。
一片黑暗的甘露殿内殿,慕容泓仰面躺在榻上,睁着双眼。
夜深了,连爱鱼都睡了,殿中静得落针可闻。
慕容泓连自己的呼吸声都听不见,恍惚间仿佛自己也已经死了躺在这里的,不过是一具躯壳而已。
死了都死了。他亲的他爱的。
只留下他一个人。
是他活该,谁叫他胆小谁叫他没用呢?
现在好了,他什么都不怕了因为已经没什么事情值得他害怕了。
命运的残酷,他全然接受再不反抗了。只是怎样才能耐住这夜深人静时的心痛如绞?
长安为何不等我?你真的如此恨我?恨到不惜放弃自己的性命也要让我后悔一辈子,痛苦一辈子?
泪水沿着眼角静静滑落,苍白瘦长的手指揪紧薄被。慕容泓闭上双眼感觉自己几乎要被这不堪承受的折磨撕成碎片。
褚翔一路来到天禄阁后,远远便见阁后的小树林深处隐有亮光。
他进了树林,走近了才发现那点亮光原是一盏挂在树枝上的灯笼,树下的男人背对着他,背影,有几分熟悉。
许是听到了他的脚步声,那男人缓缓转过身来。
褚翔皱眉:“大司农?”
慕容怀瑾看着他,眼中似有些别样情绪,开口唤道:“翔儿。”
褚翔眉头愈皱,突然想起一个严重的问题,面色一变问:“宫门早已落锁,不知大司农如何到的这里?”
慕容怀瑾避重就轻道:“因为在这里见面,于你比较方便。”
这种事关慕容泓安危的原则性问题,褚翔倒是不容易被糊弄过去,当下脸一沉道:“还请大司农不要顾左右而言他,正面回答我方才的问题。宫门已然落锁,你一个外臣,为何会在这里?”
慕容怀瑾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叹气:“卫尉卿韩大人,与我是朋友。”
“是朋友就晚上放你入宫?除非他项上人头不想要了。”褚翔并不相信。
“自然是因为我将为何一定要晚上留在宫里的缘由告诉了他,他才同意的。”慕容怀瑾道。
“那你为何一定要晚上过来这里与我见面?”褚翔终于问道。
“因为,”慕容怀瑾看着他,语出惊人“你是我儿子。”
褚翔呆了。
反应过来后便是直觉地否认:“这不可能。”
“是真的。当年,慕容氏家道中落,因缘际会太后也就是我嫡姐入了宫,为求前程,我跟着来盛京谋生。几年后,太后在宫中渐渐有了些根基,想要更多助力,恰那时我科举得中,她就趁机给我安排了现在的这门亲事。我不过是一个没落家族的庶子,张氏却是伯门贵女,所以从一开始我对她便只有敬重并无爱意。
“后来先帝成亲,我回家乡赴宴,在慕容老宅与跟在先皇后身边的婢女,也就是你娘,一见钟情。原本我是想讨了你娘为妾的,可当时我成婚不久,家中夫人尚无子息,此时就讨妾定会得罪岳家,所以这一耽搁,就耽搁了下来。只是我心中放不下你娘,常常找借口回去看她。次数多了,你娘便也对我动了心,将她娘留给她的银镯子赠我一只,算作定情信物。
“这等着等着,天下便大乱了,先帝举家搬离家乡,我有几年没见着你娘。再见,却得知先皇后已经将她配给了她身边得力管事的儿子。我与你娘都知道今生无缘了,一时没忍住,就我走后十个月,你娘忽然使人传信给我,让我务必回去看她一次。那是她第一次托人带信给我,我恐她有事,就去了。去了才知,她诞下一子,而这个儿子,是我的。”
“既然当时我娘已嫁做人妇,怎能确定我就是你的儿子?”慕容怀瑾所说的事实在是超出了褚翔的接受范围,所以一听到破绽处,他就忍不住打断慕容怀瑾反驳道。
“若无证据,你娘自是不能确定,关键就是,有证据证明,你是我的儿子。”慕容怀瑾道。
“什么证据?”褚翔面色开始难看起来。
慕容怀瑾见他这样,再次叹了口气,脱下自己右脚的鞋子,扯下袜子,昏暗的灯光下,但见那脚上居然生了六趾。
确定褚翔看清了,他才穿上鞋袜,道:“你生下来时,右脚也有六趾,你娘因见过我有六趾,故此确定你乃是我的儿子。而她夫婿孤陋寡闻,不知这六趾乃是父子遗传,还以为是天生如此,所以才未对你的身世起疑。”
褚翔愣在那儿。
“现如今,你总相信我的话了吧。”慕容怀瑾道。
褚翔突然扭头就走。
“翔儿,翔儿。”慕容怀瑾唤了他两声,见他并无停步之意,知道不宜逼迫太紧,也就没再强求。
次日,慕容泓下了朝回到天禄阁,袁冬来找他汇报事情。
作为现任的内卫司指挥使,袁冬过来求见慕容泓那是常事,但今天褚翔却总觉得,他是来汇报慕容怀瑾晚上进宫一事的,又或者,是汇报他晚上出长乐宫一事的。
活了二十多年,他一直坦荡磊落,除了以前偷偷喜欢过彤云外,心里没藏过事,对他的主子兼奶兄弟慕容泓更是从无二心。昨夜之事如今搁在心里,一时间只觉重如磐石,让他有些不堪重负的感觉。而袁冬的到来,更是加剧了他的这种负重感,他开始焦躁不安。
他强忍着等到袁冬离开,就去了阁中。
“陛下,属下有事汇报。”他跪地行礼。
“起来说话。”慕容泓合起一本刚批复好的折子,抬眸看他。
褚翔站起身来,看了看一旁的长福,欲言又止,最后道:“请陛下屏退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