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淞的奏折一上达天听,可谓一石激起千层浪,皇帝看了奏章,问身边的小黄门:“此人是谁?不怕死吗?” “此人是这一榜的进士严淞,因陛下见她出身贫寒,性情耿直,让她补了御史台御史中丞的缺,如今上任刚满三个月。”内侍回答,“听说她家中早已准备好了棺材,内眷也遣散了,怕是个不怕死的。” 皇帝批阅奏章,身边除了文学阁大学士,就只有服侍惯了的内臣。这一次见到是弹劾谢相的奏章,皇帝特意吩咐大学士下去,一个人沉思,又问了问心腹内臣的意思。君主是孤家寡人,临事谁也不能信,军国大事,便只能和阉臣商量,也是无可奈何。 若是前几年,遇到弹劾谢相的折子,皇帝为了助谢相的势,一律对弹劾者一顿痛骂,再贬官以示惩戒。如今嘛,谢相势大,凡事喜好自己拿主意,皇帝心中颇有不快,但是朝堂中又没有合适的宰府人选。若是有人给谢相添堵,她又何不乐见其成? 皇帝打定主意,便将此奏章留中不发。然而皇家内帏岂有私事?谢相耳目灵通,不久便知晓了严淞弹劾之事,岂不正中皇帝下怀。 谢相得知严淞的弹劾,并不放在心上,依照以前的惯例,弹劾她的都没有好下场。这一回皇帝肯定站在她的这一边,对那些胆敢弹劾她的人加以惩戒。至于一个小小的御史中丞,又是出身寒门,谢相还不放在眼里。因为轻视,所以老谋深算的谢相并没有发现女儿谢翾欲言又止的担忧眼神。 第二日早朝,一切如常,六部长官纷纷陈词,回禀了郊外宫殿最近营造进度,商量了对萨满小国外交礼仪,讨论了浙东洪涝灾害的营救政策等。过了一刻钟,所有人该说的都说完了,不该说的还没有说。 朝堂正是流言蜚语传得飞快的地方,朝臣都是八面玲珑、长袖善舞之人,知道今日有一场硬仗,堂上只说了无关痛痒的日常琐事,之后便不约而同地保持沉默了。有时候,沉默反而是一种力量的表示。群臣缄口不言,神色有异,各怀鬼胎,看起来如此平静,有识之士知道:这正是暴风雨前的平静。 内官尖锐的声音响起:“有事启奏,无事退朝。”皇帝本打算移驾,果然有一名惨绿少女从一旁斜愣愣地窜了出来,手持笏板,行了一礼,一本正经地说:“臣有本启奏。”那女子抬头,五官端正,神情冷冽,正是御史中丞严淞严维中。 皇帝温和地问:“你有何事?” 严淞回答:“臣今日要弹劾一人,此人乃大奸大恶之人,不除之不足以安天下。” 皇帝问:“是谁?” 严淞朗声回答:“是谢相谢裒。”说罢,抬头看了谢相一眼,那眼神,是特属于年轻人的无所畏惧。 朝堂引起轩然大波。纷纷议论起来,一个说:“丞相鞠躬尽瘁,效忠朝廷,怎么能说她是大奸大恶之人呢?”一个说,“此女轻狂,甫一入仕便借弹劾丞相以邀功,名垂千史,其心可诛。”又有一个说,“谢相这几年执掌朝纲,刚愎自用,不能说就没有出错的地方,此女虽然言辞激烈,到底是一番拳拳之心。”朝堂闹哄哄地,没有人注意到,皇帝悄无声息地笑了。 在一片喧闹中,严淞跪了下来,大声道:“谢相有十罪五奸,臣请陛下陈之。一、坏祖宗之成法;二、窃君上之大权;三、掩君上之治功;四、纵奸子之僣窃;其五、冒朝廷之军功;其六、引背逆之奸臣;其七、误国家之军机;其八、专黜陟之大柄;其九、失天下之人心;其十、敝天下之风俗。又有五奸,为:间谍、鹰犬、瓜葛、奴隶、心膂。请陛下重则置以专权重罪,以正国法;轻则谕以致仕归家,以全国体。” 谢相的脸色难看之极,想不到皇帝不但不给严淞以颜色,还让严淞将弹劾自己的污蔑之词都当着众人的面说了出来。严淞不过是个小小的御史中丞,之前一直长在山野,读了几本圣贤书,便以为可以指点江山了。此女可杀,谢相恨恨地想。 皇帝慈眉善目地问:“各位卿家以为如何?” 谢相抢先说:“此女血口喷人,臣洁身自好,自诩执政以来没有对不住朝廷,对不住社稷之处。此女将子虚乌有的十罪五奸强加于臣的身上,纯属无中生有,还请陛下明察。” 皇帝又问众人,群臣纷纷附和,暗暗擦汗。有一些官员则岿然不动,不为丞相辩解。皇帝一一将那些保持沉默、不支持谢相的官员记了下来。但是没有一人同意严淞。 既然争执不下,皇帝最后说:“严淞以下告上,大不敬。按照惯例,着午门廷杖二十。然后将其收押,不得有误,退朝。” 我朝廷杖虽然寻常,但是这其中大有玄机。行刑的是内臣,有廷杖二十把人打死的,有廷杖五十虽然打得屁股开花,血肉模糊其实没伤到根本的,根源在下手的轻重。像严淞这样出身贫寒拿不出银子贿赂内臣又得罪了权相的,怕是只有往重里打。 谢相见皇帝留着严淞性命,又没有对严淞弹劾的内容做出评判,可见态度模糊。而她们身处相位的,最害怕的就是皇帝的心意有变。谢相心中对弹劾她的严淞十分衔恨,吩咐人偷偷找了行刑的内臣传话,要严淞的性命。 不多久,内侍传皇帝的口谕,要在御书房见谢相。 谢相明白皇帝这是要说严淞弹劾的事,一进御书房便哭诉道:“臣冤枉,臣为陛下戎马一生,稳定社稷,出生入死,陛下是知道的。若是陛下真的相信此女的一面之词,老臣无话可说,只有致仕。”说罢一边擦眼泪,一边偷偷窥测皇帝的脸色。 皇帝知道这个老狐狸口中说的不过是谦辞,才不会真的致仕,只得好言劝慰她道:“卿无需多礼。寡人还不知道卿的?那严淞不过一黄毛小儿,知道多少,看谁都是国之蠹虫,卿不必和她多加计较。”皇帝又特意将弹劾的奏章拿给谢相看,说,“昨日严淞弹劾卿的奏章,朕便看到了,特意留中不发,就是为了将此事掩盖下去。谁知她今日没眼色地当众在朝堂上将奏本念了出来。只是卿也知道,为臣者最要紧的官声和清誉,严淞奏本上说的这几件事,不知有是没有?”皇帝幽暗昏惑的眼睛盯着谢相,嘴里说着信任的话,眼神里却满是猜忌。 原来皇帝早就知道严淞弹劾的事情,今□□堂上的弹劾,严淞不过是一个幌子,恐怕皇帝有意敲打她,才是真的。看来自己这些年一人独大,皇帝心里也很不满意,借着严淞弹劾的事情敲打自己。谢相明白过来,心下不快,却满脸堆满了笑赌咒发誓:“此女所奏之事分明是子虚乌有,纯属构陷。臣若是有对朝廷的一分不忠,便让天降雷火劈死微臣。只是臣恐怕在军国大事上,因为事急从权,没有理会圣旨的深意。臣以后行事,必然小心谨慎,领会圣意,不使小人得到机会中伤微臣。” 皇帝见谢相及时地表了忠心,便顺水推舟地将弹劾的奏章递给谢相,说:“爱卿的话,朕岂有不信的理?此人不过胡言乱语,朕一个字也不相信。既然如此,若是廷杖之后此人还活着,便将此人交给卿家处理。”皇帝见起到了敲打谢相的作用,把奏章交给谢相,便是不打算管此事。皇帝陛日理万机,手持二柄,三言两语便决定了一个人的命运。至于严淞是出于什么爱国热诚,不惜性命也要为国家铲除蠹虫的正直与忠贞,皇帝陛下一概不知。 谢相面上要谢过皇帝的恩典,心中对肇事者严淞衔恨更深,一意要置她于死地。 严淞的廷杖,谢相觉得打死即可,谢翾心里倒是觉得人才可惜,特意叮嘱人杖下留人。可惜她人微言轻,在掌邢的内臣那不知道说不说上话。倒是长公主的女儿,最近尚了安平公主的崔思有意奔走,但是她是皇亲国戚,皇帝最是忌讳外戚干政,是以她也没处着力。 严淞不是不知道廷杖的惯例,躺着厚重毰子上等着廷杖一下一下地落下,她偶尔抬头,看见似乎有人在为她奔走,也不知道是否有效,值不值。古人云,刑不上大夫,就是为了使得身娇体弱的士大夫免收刀斧之辱,果然如此。板子一板一板地落在身上,打得她五内受损,眼冒金星,只能靠毅力支持,然而疼痛难忍。严淞想着想着,大滴大滴的汗水浸透布衣,眼里一黑,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