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 一时半会儿,封蔷难以接受自己“惨遭温萦拒绝”的事实,只把铜铃眼瞪个溜圆,望向那摸了个空的五指间。 好好的一双虎目,现如今怔愣无神,看起来怪可怜的。 不答应就不答应嘛,干什么扭头就走?端了副避之唯恐不及的样子,遇到什么洪水猛兽似的。 由此可见,温萦对她到底是有多反感啊…… 收回手来,封蔷敲了敲拧着疼的太阳穴。 不如,真的试试劈晕了绑回去这一招吧? 正待此时,封蔷尚且呆坐着没什么表示,那边的温萦早已迈步丈量了从城西到城东的距离。 小城本也不大,他成功地从客栈走回了春花阁,封蔷并没有追上来。 不准备缠着他了,这么快就放弃了? 长进了啊。 或者,本来也没有那么需要他吧。 温萦微微一笑,心道这样很好。 封蔷不再使尽浑身解数地缠着他,他也就能保固自守,不随了她的诱惑而去。 没错啊,他就是这样一个禁不住诱惑,没底线没原则的人。 方才走出客栈的时候,不敢与封蔷对视,压根儿不能回头多看一眼。 就这么一眼,一眼都足以让他选择丢盔弃甲,向自己的本心服软。 本心里装了一个小秘密。 ——特别特别喜欢封蔷,非常非常想和她在一起。 在一起什么都不做也好,他知道自己没有谈情说爱的资格,就只是想离她近些,偶尔能见个面说句话。就已经很满足了。 只是他心里迈不过那道坎,偶尔闭眼想上一想,十年前封嗅的那番话,母亲尚且在世时的音容便走马灯似的接连在眼前浮现。 五指艰难地爬到心口处按了按,伴着左肩伤口还未完全愈合的痒感和酸痛。 温萦安慰自己道:这个小秘密藏了多少年了,再藏着吧,要不了什么紧的。 再回头,还是望不到那个本该急匆匆跟上来的俊秀身影。 温萦吐了口气,觉得这下可以放心了。封蔷那么爱着急的性子,现在不跟着,以后应该也不会再来了吧。 这是好事啊,他轻轻地,想要将这句话告诉自己的心。 心间就像是缺了块儿什么东西,空空落落的,好难受。 在蓝布门帘跟前站定,近在咫尺的距离,温萦竟突然决断不得,不知到底要不要掀开帘子进去,犹豫开了。 奇怪,这有什么好犹豫的? 他反应过来,暗笑这份迟疑来的好没道理。正待抬手,便被迎面出来的另一人给抢了先。 “哎……呀!墨兰公子?” 现如今有了封蔷做靠,边城也就彻底禁绝了“斜鼻公子”之类戏弄之意颇具的绰号,谁也不敢再叫。 温萦这个本名知道的人不多,自从那档子事后,春花阁的人便还称他是墨兰公子。 “我不是墨兰公子。” 侧眼前边那栋雕画繁复的小楼,温萦只是淡然一瞥,道:“里面那个才是。” 一个春花阁当然容不下俩墨兰公子,好在温萦并不稀罕这个“雅号”。 却没见到那总恼着张脸的小墨兰公子,现如今无奈要与一个他看不上眼的人共享名字,会不会气得后槽牙都咬碎了? 封蔷为了温萦一怒冲冠,差点就能让整个边城痛哭缟素地给太守吊丧。 虽然最后没能成功,甚至还有个更为戏剧和滑稽的结果,却也不妨碍这一惊天大闻坐上窜天猴传遍了这小小的一个边城。 妓倌们听闻了这件事,就算面上不说,也无不在心里悄咪咪羡慕温萦的。 好容易逮住活人,不上赶着多搭几句话,都觉得是自己的损失。 “也对也对,跟封四小姐走了,总得用个正经名字,不好再挂着花柳名的。” 听不出温萦语气中难掩的反感,只管应和点头。 话不投机,正正好戳上了温萦心中痛处。 “这我是明白的,我记得你有本名来着。你娘是温娘子,你叫温,温什么来着……” 封蔷,还有母亲。 她们,是温萦心中难以拔除的两根软刺。 之所以拔不出来,倒不因为她们何其顽固,只是他自己舍不得罢了。 终于没能想起温萦的本名,那人也不嫌尴尬,自动略过了这个话题,转而问道: “封四小姐怎么不陪你一起回来,也好让我……” “她跟我来干什么?!” 没眼色的喋喋不休被温萦厉声喝断,竟也把人吓得猛一哆嗦。 再看过来,温萦火气初盛。 平直剑秀的眉微微立着,以往平静如水的眼神,此时也卷起了风浪。 封四小姐。 这四个字像是一个魔咒,在温萦脑海中围着绕着纠缠着,怎么样也挥之不去。 这个人知不知道他一点儿都不想听到这四个字!晓不晓得封蔷对他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听了她的名字会让他多心痛? “我,便宜么?”温萦忽然指了指自己的脸。 “啊……?” “忘了吗?”温萦冷笑,“你想见她,要不要我帮你把她找了来,她应该还没忘呢。” 那人方才还笑得灿烂,听了温萦这话,惊惧之色骤现,脸色惨白像个死人一样,额角汗出如浆,战战两腿眼看着就要支持不住。 想起那日太守是何惨状,再代入到自己身上来,任谁也受不了无常鬼使就在自己身边打转儿的滋味呀! 往常都当这毁了容的恬静妓倌是个不记仇的,却不想今日竟见到了他的第二张脸。 封四刀的男人果然可怕,惹不起惹不起。 如此总结道,这人原本跟温萦就不熟,哪里还敢再与之搭茬?只放下帘子便匆匆走了。 听着身后那踉跄不稳的脚步声,温萦竟不由失笑。 怕了么?有什么好怕的呢……他既然不跟封蔷回麟关,也就再没有腆着脸去接受她的回护照拂的道理。 她又不是贱骨头,也不可能一而再再而三地来讨没趣。 只是这一点,春花阁的人暂且还不知道。 没关系,迟早有一天是要知道的,然后他的生活将一如往常,就好像这些跟封蔷一同度过的日子不过长长的一桩梦境。 大梦初醒,一曲终了,什么都不剩。 只是再度想起她的时候,心里会更难受吧? 往春花阁的后院儿走着,也不知道之前的住处有没有被人给占了去。 这是温萦再熟悉不过的地方,他时常坐在院中一角洗衣裳,然后再一件一件晾起来。 往往晾完最后一件衣服的时候,整整天一也差不多就过完了…… 等一下,那是什么? 倏尔恍然之间,眼前闪过熟悉的一抹白影。 心房忍不住颤了几颤,望将过去,温萦蓦地瞪大了眼睛。 ——那是一件素白色的开胯长袍。袍子悬挂在院子中间,像一轮洁白的皎月。周围零零星星其他几件衣裳,与之对比就成了短褐穿结。 轻风掀起白袍的一角,这对温萦来说,是招魂的灵旗。 他不由自主偏了偏头,对那只过肩小老虎微微一笑。整个人只差下一步就钻进那衣服里,同小老虎就伴去了。 “看得很入迷啊?” 小老虎的身体忽然扭曲不成形状,温萦一惊,却原来是白袍被后面什么人给拽了下去。 “哎!”惊呼着,下意识地伸手。 根本不给他碰到袍子哪怕一下的机会,方才说话的人渐渐露了脸。 温萦最先注意到的,便是幽冷哀怨的一双美目。 “是你啊。”三个字夹杂了一声悠长的叹息,温萦低下头。 一件衣服而已,竟然勾得他这样心驰神往,平白让人看了笑话。 小墨兰果然冷哼一声道:“封蔷也是你的,名字也是你的,怎么,想把这件衣裳也抢了去?” 恶狠狠地盯着温萦,那只轻抚过衣裳的手尚未落下。 这只手,是抱过封蔷的吧? 他们还做过什么,这个半老无盐,没一个人愿意临幸的妓倌,他究竟能给那个女人什么? 他能给而自己给不了的,究竟是什么啊?! “抢衣裳做什么?我若是要她的衣裳,她给多少件都不会说多。” 偏过头去,刻薄的言语用来掩饰方才那一丝茫然无措。 是啊,温萦在心里自嘲。 他要什么封蔷都会给的。只是,他哪里敢要啊…… “温公子,愿不愿意随我到楼上一叙?” 一闪而过的恨意被温萦正抓了个着,他轻笑一声:“你我二人,有什么可叙的?” “不是二人啊。”小墨兰抱着衣裳转过身,传入温萦耳廓的一字一句都虚无缥缈,“只要你心里有她,我们就是三个人。” 这次相邀,相当于一道鸿门宴,温萦不是没有察觉。 只是鬼使神差地挪动脚步,只觉得一定要跟着那小墨兰走,就算前面是地狱也要跟着跳下去。 嗯,心里有她。 “请进。” 房门被小墨兰轻推开来,这地方是温萦曾经住过的墨兰居。跟他在时比起来,这其中已然翻天覆地,是大变样了。 扑面而来的没有兰草清芬,而是一团团浓重的香云。 这是点了什么香啊…… 此时隔扇已关,举目望向婷然立在眼前的小墨兰,映入眼帘却只有重叠成堆的绛紫色。 侧耳一听,嗡嗡振振的声音也总突不破耳鼓前那一层薄膜。 听不到,看不见。 温萦心中了然,手上无可反抗,脑海里却异常地安稳冷静—— “你下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