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裴锦年只身一人去了B市陵园。
她开了很久的车,又走了一段不远不近的山路,才在墓群一个格外不起眼的角落里找了那块几乎要被野草覆盖的素净卧碑。石面上只有字迹斑驳的一个中文名字和一串英文名字。
六年过去,或许世间再无人知晓此处埋骨之人曾比肩而立,迎风踏雪,意气风发,万丈光芒;也曾眉目温柔,渴望着白首终老,一生一世。
六年前的今天,他们死于一场暗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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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锦年把花和手袋搁在地上,然后屈膝拨开掩盖着石碑的杂草,一些太长的就被她用力扯断。粗糙的茎叶在细白掌心留下红痕,准备好的手套却被闲置在包里,当皮肤偶尔触碰到冰冷的大理石,竟让她觉得自己和长眠于此的人更近了一些。
她清理了杂草,又在就近的水池洗了布,俯身细细将两处石碑擦拭干净。
她像一个久未归家的游子,急切又怯懦。
当这方窄窄的墓盒终于得以重见天日,变得整洁干净,裴锦年才将一束雏菊轻轻放在石面上,然后便直直地跪了下去。这个可怜的孩子根本不知道该准备些什么,还是上网检索了才知道扫墓时要带些逝者生前喜欢的东西。所以她准备了母亲生前最喜爱的花和乳酪蛋糕和父亲每到深秋就喜欢吃的柑橘,然后又取出三个茶盏和一个保温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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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先是切了一小块蛋糕。虽然她本不喜甜,再香再软的东西吃在嘴里,心里只是苦涩难当,但她就想陪母亲再吃一次乳酪蛋糕。小时候,母亲偶尔得空去接她放学,就会在街角的蛋糕店买一份乳酪蛋糕,当做晚上的餐后甜点。还记得有一次她问,为什么母亲最喜欢乳酪蛋糕,却吃得最少。Daisie就笑着回答她:“因为妈咪要减肥呀。”
后来她才知道,她遗传了母亲的偏瘦体质,多吃一口是不会胖的。这只是母亲的习惯,她总会把最多的甜,最多的好,最多的爱都毫无保留地放进她和哥哥的口袋里。
不远处的天空聚集起了一大片乌云,一道刺目的闪电划过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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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锦年给父母斟好茶,就捧着茶盏直挺挺地跪着。她张了张嘴想叫一声“爸妈”,嗓子眼却像是被糊住了,谈判桌上字字珠玑的唇舌此时也变得无措。实在这两个简单的音节于她而言太过生疏,而且即便她用尽全身气力喊出来,也再听不到那一声温柔回应。于是她放弃了,只是小声地说:“我来看你们了。”
她将父母的茶洒在墓碑前,又重新斟满后继续说:“很抱歉这几年没能来看你们…我这些年过得很好,上了大学也找到了工作,每天都过得很充实。偶尔会很忙,忙到没时间吃饭睡觉,但这样我就不会…就不会太想你们。现在我的失眠也好了很多,偶尔想到睡着了或许就能梦到你们,不用吃安眠药也能睡着了。可你们却一次,一次也不愿来呢…”
裴锦年的指尖被茶水烫得通红:“我没有忘,我从来都没有忘。我当年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会,连自己都保护不了,所以只能躲,只能逃。但我在努力了,我会弄清楚当年的真相,找到幕后的始作俑者,让他们付出应有的代价…”她像是终于承受不住压力,笔直的脊背弯了下去,“所以,你们可怜可怜我,来看看我。”
阴云逐渐笼罩了这一片山头,沉闷的雷声仿佛在回应她的话语,豆大的雨点儿突然就落了下来。裴锦年低着头,瘦削脊柱像一张被拉满的弓,那十根细长的手指撑在地面上,几乎耗尽了力气才不会发出一声肝肠寸断的哭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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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因为最近没休息好或是夜里开车时吹了冷风,她已经连着几天有轻微的发热症状。理智告诉她该在雨势变大之前收拾好东西,下山到车里避雨,但当她看着父母栖身的那一处小小的石盒逐渐被雨水淋湿,心里渐渐生出一丝灰败的颓唐来。
六年了,曾经幸福美满的一家人被迫生离死别,天各一方。
有人被剥去荣光,踩进尘埃;有人孤零零伫立在这偏僻角落,无声地承受着风雪;有人为了活着,只能远渡重洋,四海为家。她脱下风衣盖住那已经被打湿的墓盒,神志不清地想就这样永远陪着他们,哪怕死在这一刻也好,反正这世上也没有人念她安好,盼她归家。
不知是雨水打湿了眉眼,还是高热烧坏了神经,她的视线渐渐模糊,却突然听见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