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坐在喷泉水池边上,饶束静静注视着那辆车那边的动静,突然看见一个黑乎乎的东西从敞开的车门处掉下来。 是手机,一部黑色的手机。 她挺直身躯,全神贯注地盯着,但很奇怪,弯着腰的年轻男人像是没察觉到自己手机掉了一样,连站姿都没变。 他们在干什么呢? 车门打开这么久都没关上,这不寻常吧。 此刻饶束觉得自己像个跟踪狂一样,用一种有点好笑的心情在观察着他世界里的边边角角。 她站起身,刚朝那辆车迈近一步,又看见那个年轻男人上了车,几乎是以一种仓惶的速度。然后车门关上了。 饶束站在原地,放在口袋里的手指抠着手机背面的相机摄像头。细微的声响,被街头嘈杂声淹没。 她很纳闷,怎么他们两个人都坐进了后座呢?车也停在那儿没开走。 她正纳闷着,那辆车后座的另一边车门打开了,长腿跨出,少年深灰色的牛仔裤在夜色下等同于黑色。张修下车了。 饶束的视线从他的脚踝往上蔓延,见他又戴上了卫衣连帽。 但她还来不及观察更多,一阵铃声突兀响起,激昂、撕裂、悲壮,明明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音乐,此时却把饶束吓了一跳。 是她自己的手机来电铃声。 饶束慌忙把手伸进卫衣口袋里,调成静音。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慌,但当她再抬起头看向车子那边的少年时,她大概就明白了为什么要慌。 很显然,这铃声把他的注意力吸引过来了。 前后隔了不到三个小时,她又出现在他面前了,以一种尾随者的姿态。 饶束真不知道该庆幸还是该为自己感到羞愧,这在旁人看来就是妥妥的一个热衷于跟踪人的花痴少女了好吗…… 她站在离他十来米的地方,略显傻气地笑了笑,露出两排小小的牙齿。 2 一张不算陌生的脸。 张修揣着兜看着不远处的女生,薄唇紧抿,心计流转。 繁华夜色下,孤立无援人。 身前,身后,往左,往右。 一步踏错,万丈深渊,一毁俱毁,万劫不复。 人们在做出一个假设之前,总是首先排除不确定性因素,把确定性因素放在最显眼位置上,过后才慢慢考虑不确定因素带来的波动性结果。 但有一类人,擅长逆向思维。 这类人普遍活得很真实,缺少梦幻,同时也比常人更痛苦。 当张修站在车门外凝望饶束时,就如同一个站在深渊里的怪物,凝望着一个鲜活生动又梦幻的普通人。 他握紧双手,说,不要颤抖;不要向别人招手;不要发出任何求救信号。 我们每个人,都各有苦楚。 我们行走在世间,经受各自的险境。 谁能帮得了谁?你想要谁帮你? 另一具躯体,有另一种人生。 一旦交错,就是一辈子。 他扪心自问: 张修,你,还能承受住另一个人的一辈子么? 受不住的话,该怎么办? 再失去的话,又该怎么办? 到时候,会不会彻底疯掉? 他满目悲凉,在夏夜里站成一道伤。 3 为什么一直看着她呢? 饶束的笑容都快僵硬了,但那少年仍旧朝着她所在的方位,不动也不出声。 好诡异的场景,他为什么不上车?之前那个年轻男人呢? 兜里的手机震动起来,饶束猜测可能是有电话进来。她很少把手机调成静音模式,因为害怕错过每一条信息和每一个电话。 可现在她却顾不上手机来电了,任它震动着。 动了动唇,饶束想发出点声音,但隔着这段距离,估计她说什么他也听不清。 这些年来,她拥抱过太多虚幻的美好,总在梦里听见有人说“束束快点过来让我抱抱啊”,但等她满怀欢欣地跑过去,却又总是扑了个空,醒来后会发现自己又躺在冰凉地板上,抱着酒瓶蜷成一团困兽,依旧没人听她说那些话,说好痛好痛我快痛死了…… 想什么呢?! 这些混乱的画面和往事一声不吭涌上心头,来得如此不合时宜。 像个不详的兆头一样。 饶束摇摇头,甩掉那些东西,娃娃脸上依然一片明媚。 可是张姓少年怎么还是丝毫不动?难道他站在原地睡着了? 人类应该不具备站立入眠的技能吧,马儿才有的吧。 难不成他是属马的?但年龄好像对不上。 饶束快被自己折服了,脑子里无时无刻不充斥着乱七八糟的想法,联想能力无限强大。有这功夫联想,还不如直接走过去问问他:嘿,张修,你是属马的吗?你几岁啊? 妈的,神经病。她第无数次自嘲。 每当她紧张或者想说话的时候,就总是自言自语,自己都能把自己逗笑的那种。 4 神经质少女,怪物伪少年。 一个痛着欢笑,一个笑着流血。 就一定要在这极其短暂的对望中,抉择出一条永不后悔的道路。 时光,际遇,命运,单轨列车带走了谁的咖啡豆胎记?又碾杀了谁的都市鱼日记? 看似和平实则残酷至极的世界,不断上演令人泪流不止的喜剧。 列车员拿着破喇叭在呐喊:上车,快上车,暴风雨就要来了。 光脚的小孩记得看路,路痴的小孩记得穿鞋。 这么重要的事,千万不能忘了。 或者,如果忘了,就彼此替对方牢牢记住。 看路,穿鞋,不要害怕,一直走下去。 我们站在地球的南北两极,却登上了同一列单轨列车。 5 饶束实在僵笑不下去了,她往前挪了挪,但还没想好该怎么开口跟他交谈,所以挪了两步又他妈给停下了。 在她挪动的时候,张修蹙眉,隔着行人看她。 看到她停下,他的眉蹙得更深,转头看了一眼车子后座上那个被他用手·枪砸晕的人。 然后他揣着兜朝她走过去。 “喂,”走到她面前,张修抬了抬下巴问,“会驾车吗?” “哈?”饶束很惊讶,但见他神情认真,不像是开玩笑。 于是她结巴着反问:“你,你是说,开车吗?” “对。”他的眉眼又被卫衣帽檐遮住了。 饶束也戴着帽子,但她的帽子显然没有他的那么宽大。 她皱皱眉,不太确定地说:“我应该……会的吧。” 张修没去在意她语气里的不确定,稍侧了身,对着不远处那辆车子轻抬下巴,“帮我驾驶一段路程。” “我?”她的表情满是不可置信,“我帮你开车?” 张修轻“嗯”一声。 饶束犹豫着点头,“好,我试试。” 6 黑色车子行驶在华南大桥,隐藏在令人眼花缭乱的车流之中。 饶束手心发汗,两眼一瞬不瞬地盯着前方,生怕自己一个眼花就把车子开进珠江去了…… “我那个,”她清清嗓子,跟旁边的人说,“只考了驾驶证,平时很少开车的。”她家里仅有的一辆车都在去年报废了…… “没关系。”张修没抬头,垂着眸在发短信。用的是她的手机。 饶束有一大堆问题想问,比如,后座那个男人怎么晕了?再比如,为什么要借用她的手机,他自己的手机呢? 想起什么,饶束又说:“我之前看见,有一部手机掉在餐厅外面的停车场……” “不是我的。”张修打断她的话。 “哦。那……是你同伴的吗?怎么没捡回来呢?” “你觉得我们是同伴?”他反问。 “我……”在他这种反问语气下,饶束卡住了,不知该说什么,总感觉氛围好像不太对的样子,他又一句多余的话都没说。 但她的确亲眼看见这少年跟后座那个年轻男人在林荫道散过步,这样,不是同伴吗? 于是饶束就换了个方式问:“后面那个,他是生病了吗?” 张修侧转脸,看了她一会儿。女生开车开得无比专注,脸颊还有细汗渗出来。 感觉到他在看她,饶束更紧张了,“怎、怎么了吗?我开错方向了?没道理啊,这桥道是直线的……” 相信连路痴都不会开错吧。 “没。”张修说。尔后听见她小声松了口气。 他把手伸到脚边,掀开车毯,拎出一把黑色手·枪,放在两人中间的位置。 饶束刚好分神侧了一下视线,这一下就看见了那把枪,车子方向猛地一偏,又立刻被她拐回来。 “我的天!你、你、你……”她震惊得语无伦次,第一反应是:完了完了完了,这年头的坏人都如此高素质了!先偷心再劫财劫·色什么的,要死了…… 正当饶束考虑着是要单方面被他打·劫还是该把车开进珠江与他同归于尽的时候,张修笑了一下。 尽管有点疲惫,有点不合时宜,但他还是被开车少女骨碌碌转得飞快的眼珠逗笑了。 这他妈显得他是个凶神恶煞的歹·徒一样。 “专心开车,”他说,“我不是坏人。” 虽然后面这句话还有待商榷。他想。 “那你,这个,你这个枪,你怎么会带枪啊?”饶束的嗓音有点抖,强装镇定。 “我只是想向你说明,后面的人,是被我用这把枪砸晕的。懂了么?” “哈?!”车子又扭了一下,饶束持续震惊。 还说不是坏人?这年头,不是坏人的话,谁好好地会用枪砸晕别人呀! 张修再次提醒她:“专心开车。我不喜欢车祸这个死法。” 不知怎么的,饶束从他后面那句话听到了冰寒。 “你现在……”她握紧方向盘,迫切地想弄明白自己到底卷入了什么境况,“我是说,我能不能知道我现在到底在干什么?” “在帮一个不会驾驶的好人驾车。” “……” 车内沉默了好一会儿,饶束潜意识里选择相信身旁的少年,所以才没继续问下去。 这期间,她听见他打了个电话,不知道说的哪国语言,反正是她听不懂的语言。 结束通话后,张修继续低着头发短信,但没忘嘱咐她:“下了桥后开往员村山顶街。” “员村山顶?”饶束想了一下,毫不犹豫地打开导航。虽然她不是路痴,但真的没怎么开过车。 “你住在那一带啊?”她问。 “算。”他答。 “要去医院吗?”饶束试探着问。 刚问完这一句,后座传来细微的声响。张修回转身,顺手捞起那把枪,朝着丁恪的脑门再补了一下。 饶束目瞪口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