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地图雏形出来,强练叹道:“谦之如此画技,已深得制图六体之法。真不知你小小年纪,如何有心钻研这些!”
赵开愕然抬头,讶道:“先生谬赞,小子只是依据书中描述,胡乱画的,却不知制图六法呢!”
强练道:“西晋裴秀曾作《禹贡地域图,提出‘制图六体’,凡有比例、方位、距离、高下、斜度、曲直六要素。参照此法,一域之山川城廓,倶跃然纸上。”
顿了顿,再看看赵开绘制的地图,强练续道:“只是,从无人把如此广大疆域汇于一图,格局宏大,已超出九州之列多矣。谦之你看,这一城之地仅剩一点,文字标注须细如蝼蚁,且无各国分界,意义何在呢?”
赵开恍然,搁笔笑道:“先生,若此图被明主君王看到,必生雄霸天下之心。可见凡事都有两面,是好是坏,大都人为。先生还请不要纠结于各国一时之胜负,天下一统是早晚的事哩。”
强练默然不语,似在哀伤又将血流成河的悲惨场面。
赵开也不管他,自顾解释道:“赵开眼中,这只是天下山川图,本不应有国界城廓之分。先生既然希冀天下大同,眼里也应只看得到山川河流,而无国界才对。”
强练叹口气,道:“还是谦之年轻好,思想并无定势,反而看得清晰。现下,老夫明白你所说的器本无罪之理了。枉我多活了这些年,虽不在意天下一统,可到了实际事务上,依然跳不出这国界之分。”
强练看了看赵开,语重心长地道:“谦之,你这话日后还是少说为妙,若有心人知晓你无国界执念,治你一个谋反间谍之罪,易如反掌。”
赵开悚然一惊,暗道自己哪怕再小心,前世言行无忌惯了,还是会时不时地蹦出一些惊人之语来。
经由强练提醒,赵开不由有些感动,肃容道:“小子记住了。我请先生来,本就是希望由你帮我完善此图,再辅以国界之别和城郡之名。不知先生可愿帮小子?”
强练傲然道:“幸亏老夫在,你画的堪舆图,轮廓虽大差不差,但许多河流、地势倶有不对,须细细完善方可。你看,荆州以北,这一大片的云梦泽大丘,你都忘了。”
赵开挠挠头,尴尬地道:“小子从未出过长安一界,确实见识浅薄。那烦请先生代劳哩。”
强练大笑道:“谦之要是画得毫无差池,老夫反而要以为你是妖神下界了!这不怪你,河流三十年即有改道,云梦泽也比楚国之时缩小了一半,这些不亲自踏足,如何得知?”
赵开舒了一口气,看来强练才是对天下山川极为熟悉之人,更懂堪舆画图,不由暗暗庆幸。
强练又道:“谦之若不画此图,老夫还真未顾及过这南端的崖州海南、夷洲台湾,尚未开化之地,何须在意?东北高丽、百济、倭岛等地,虽是弹丸,却建国已久,不曾归服,确实应关注。有了这图,天下尽了然于胸哩,甚好。”
赵开心里叹息,谁知日后泱泱中华就是被这小小的倭岛野民欺凌多年呢?
笑了笑,回道:“依小子看来,如今四方百夷戎狄都渐渐与华夏汉族融合,以后百族都成一家,难分胡汉。既然如此,无论地域大小,凡亲我华夏者,视为家人;凡犯我华夏者,虽远必诛。”
强练浑身一震,猛然向前一步,沉声道:“谦之,你的心里,竟然毫无胡汉之分么?”
赵开耸耸肩,笑道:“为何要分?”
强练肃声道:“几百年来,华夏汉人自诩正宗,凡化外之民,东方叫夷、南人曰蛮、西称为戎、北呼为狄,向来极为藐视。自五胡乱华以来,汉人可谓饱尝苦果。即便如此,我汉人依然不肯低头,如今这鲜卑、突厥等称呼,哪个不是轻视的叫法?你读儒家典籍多年,又是汉人,竟然真就毫无胡汉之分?”
赵开道:“先生,小子读的不是死书哩。先生也不是汉人吧,却能做了墨家的钜子,你们墨家何曾分彼此了?不知先生有没有发现一个很有趣的现象,不管哪个民族侵入中原,最终都会被我汉人同化?”
强练一愣,想了一想,脸上浮起笑容,道:“果然。老夫祖上来自西域,自汉初便在中原开枝散叶,早就是汉人了。我华夏千年礼仪之邦,任何外来民族就算可以立国,但治国还须用我汉人,否则就格格不入,黯然收场。”
赵开笑道:“既然如此,小子无心胡汉之仇,是顺应大势。我无法容忍的,唯有劫掠烧杀后不管不顾的强盗行为。”
强练点点头,道:“谦之,你的想法比我墨家学说更为不容于世。这些话传出去,汉人士族吐口唾沫也能淹死你,今后还是少提为妙。”
赵开摆摆手,道:“我以先生为奇人,所以推心置腹罢了。有这个想法的绝非我一人,大家心照不宣。我定会小心。”
强练点点头,不再纠缠此事,皱眉道:“如此最好。我们还是说这天下图吧,光此图完善便须半旬,还须多张大纸拼接合制,才能写下地名文字,最终大有数丈,如何能用?”
赵开神秘一笑,从一堆字轴边上翻找了一下,拿出了一支炭笔来,道:“有此物,只需五日,仅一张三尺大小的竹纸,便足够画出可见县郡程度的地图哩。”
强练失神看去,只见两块极薄的竹片,中间夹着一根小指粗细的木炭,前端微微凸出的部分,已经削的细如针孔。不由笑道:“果然有些门道。只是你这做工之粗略,简直有辱我等匠造!”
赵开也不恼,嘿嘿笑道:“此正是先生用武之地。小子有些新奇想法,苦无技艺,如先生肯常常赐教,必能做些利国利民的好东西出来。”
强练哈哈大笑,道:“老夫与你相处,也是颇多收获。你之所请,我之所愿也,当然不遗余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