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君侧之恶妇。”我一字一句念着,那么,太皇太后也是知晓的了。君侧恶妇,我竟也担得起这名!拓跋宏不在宫里,太皇太后却纵容叛军,她这是想做什么? “阿娘,阿娘。怎么了?”拓跋恂大睁着漆黑的双眼,奶声奶气问。 我看了看他,恂儿,太皇太后,叛军…… “椒房,快走罢。”高偃催促道。 “啊!”我惊呼出声,太皇太后她这分明是想借叛军,另立新君。拓跋宏远在灵泉行宫,又因着只是接见来使,并未带多少人马,届时,只消遣几支亲兵,囚了拓跋宏,她冯后又可临朝称制,就像,就像献文帝那样…… 恂儿,他年幼,耐不得奔走,又不是襁褓稚子,可以抱在怀中跑。“宛珠,傅玑,你们带着大皇子,待在宫里,哪儿也别去。” 我随手抓过拓跋恂的外袍,“走。” 高偃愣了愣,随即道:“娘娘这边来。” 我跑出庭院,抱着拓跋恂的衣裳,惊声道:“恂儿莫哭,莫哭。” 果然,一众叛兵皆如蚂蟥见了血般围追上来。 高偃显是做足了准备的,他东绕西弯,转至巷尾无人处时,赫然便凭空生出一辆青篷马车。 “二哥哥。”绿纹暗浮的青帘被一素手堪堪掀起,“椒房。” 她就着侍女的搀扶,踩着莲墩,缓缓下了车,“快上车罢。” 我皱了皱眉,“这却是要去哪?” 高偃发觉了我眼中的犹疑,开口解释道:“宫中不可久留,娘娘先与臣往宫外避一避。” 高照容见此,亦道:“娘娘不必担忧,我谢娘娘还来不及呢,诳论害娘娘。” 我思虑了一会,还想再问问,却有支箭“嗖”刺破了青篷顶。 “啊。”高照容与那侍女花容失色,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几步。 “娘娘,快啊!”高偃道。 似乎已能听到不远处隆隆的厮打叫喊声。 我攥紧了手,跳上车,“高医官,劳驾!” 一路上,车声幢幢,偶然有高偃“嘚”一声扬鞭轻响。 端坐在锦茵上,心中却思虑难平。叛军已被引离宫殿,有宛珠傅玑在,短时间并无大碍。也不知拓跋宏怎样,他在灵泉行宫,也不知怎样。 “娘娘,到了。” 我掀开帘子,青砖灰瓦,梁上悬着不起眼的匾牌:高府。 高家原是从高句丽回来的,除了高照容因德色婉艳被聘入宫中,并无什么朝臣宫嫔。 “娘娘,臣家中粗陋,娘娘莫见怪。”高偃道。 我赶忙摇了摇头,“不,医官救下我,我怎会嫌弃呢。” 高府修得很清净雅致,连石窗亦雕了别致明秀的海棠花纹。庭内长满了青树丛蔓,早起时,常闻得白鸟扑棱。仿佛是世外般。 我关注着宫内变化。恂儿已藏于高照容宫中,叛军如今只攻下东宫,高照容住的明光殿,正是宫中最西角。 高偃说,拓跋宏从灵泉赶了回来,带着兵马。任城王拓跋澄,安西将军穆泰,骁骑将军拓跋超皆领兵前来勤王。甚至于六镇中的沃野,柔玄,怀荒,亦遣兵赶往平城。 我有些奇怪,区区中散大夫梁众保谋反,值得如此兴师动众吗? 高偃又说,太师亦从定州赶了回来。父亲,他从定州回来做什么? 我愕然。拓跋宏与太皇太后,是要明着争权了吗? 平城近日寒风骤雨,白昼里也漠漠昏黑。一派山雨欲来风满楼之景。 那个落着雨的黑夜,平城人家早早的熄灯关门。却于夜半时分蓦地传出整天动地的声响,似乎是兵器碰撞声,似乎是叫喊挣扎声,又似乎是旌旗摇晃声。但无人敢执灯出来探看,仿佛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落着雨的春夜。 我抱膝坐在灯前,不发一言。 高偃劝慰着:“早些睡罢,多思无益。” 我并不知道那个夜里,宫中到底发生了什么,只在次日清晨,高偃沉重地说:“叛军皆已伏诛,太皇太后受惊,病势渐重,已移居别宫安养。” 我愣怔着:“这……”不应当啊,拓跋宏远于灵泉,反应得也太快了……我不敢再想下去,只得试探着问:“那么,还有什么吗?” 他静静地望着我。眼神无波无澜,“椒房冯氏死于乱军,追封左昭仪,葬入万年堂。” 椒房冯氏,我惊呼:“我?” “按宫里的说法,是。”他道。 太皇太后移宫,拓跋宏夺回权,叛军,政变……我的大脑已如一团乱麻,突然,一个恐怖的念头不留痕迹地划过。 拓跋宏或是早知道了有叛乱,他早知道太皇太后会袖手旁观,所以,他去灵泉行宫,不是见来使,而是联络军队!不知怎的,突然想起了他临行前的那一句“同去罢。”迟疑,犹豫,全不是我记忆中的那个拓跋宏。既然这样,难道他故意留我作饵,引太皇太后出手? 我颓然跌坐,不,不会的,不…… 我想回去,回到他身边,好好问他。我抓住高偃的手:“高医官,那高贵人呢,高贵人她知道的……” 高偃却静默良久,才道:“我问过照容,她说……爱莫能助……” 爱莫能助……爱莫能助…… 是啊,是啊,她高照容又不是蠢货,何必再让我回去,分了她的富贵呢。这不能怪她,换了我,我想我也会这么做的。 可拓跋宏,他,他说他不介怀我的经历,不介怀我的出身,不介怀我的孤戾,如今看,他也是不介怀的,他当然不会介怀,因为我从没有走近过他的心怀,我一直是可有可无的那个,他对我,从来没有一丝一毫的在意,一丝一毫也没有。 拓跋宏! 心口蓦地一恸,喉间仿佛有千百虫蚁啮咬。外头落了些小雨,天阴沉沉的,漠漠向昏黑。有人起身,持长钩拢紧了窗。 屋子里很暗,点着几盏蜡烛,倏忽的火焰,将他的身影拉得长长的。 突地,一个恶毒的念头闪过。 “仲游。” 他吃了一惊:“你这是……” “你,是喜欢我的罢?”我问。 他愣了愣,随即失笑:“您这是玩笑话罢。” 我摇了摇头,“我想不出什么理由,能让你瞒着妹妹,救了我一命。” “你我都知道的,我们并非什么浮屠舍人。” 我不知道他是否喜欢我,喜欢我什么,他或许是出于怜悯,或许只是浪荡子的将就,我也不在乎,但他还是娶了我。 我开始打理起高家上下。他家不算阔绰,全指着高偃。他行二,长兄琨,三弟寿,幺妹早夭,两个弟弟,高肇与高显,还有个妹妹,比高照容大些,却还没嫁出去。 “炁容?”我看着面前这黑瘦,面有恶斑的女子,实在无法将她同高照容联系到一块。“好名字呢。” 炁容无精打采的,听此也只是颤了颤眼睑,不发一言。 “父亲从前最疼她了,原先送进宫的,不是照容。”高偃恨铁不成钢,“她却不情愿,非要嫁邻家那放牛的穷小子,好啊,收了嫁妆,骗炁容说是来平城谋富贵,这怎么可能呢。她也是个傻的,愣愣被骗了去。” “哥哥,你不能这么说阿贿!”她噌地站了起来,指着高偃,眼睛蓦地有了生气。 “不能?你说说,你的恶疾是怎么得来的?父亲遗愿要我搬到平城来,又为谁?琨哥又是怎么死的?”高偃鲜少有这么激动。 她瞪着眼,手指颤抖,“哇”一声跑回了自己的庭院。 “仲游,也别太责怪炁容了,她到底年轻些,不晓事,心里也难过呢。”我劝道。 他回头,看了看我,叹声道:“她从前不是这样的,她从前,比照容还好看,见谁都笑,阿爷最喜欢她,亲自教她念书,那时候,全辽东的郎君都喜欢她……” 我心下也落寞,到底是什么使得那样一个女孩子,成了如今这副老妪样。 我也不好问,我晓得,那多半不是一个令人愉快的事情。 高肇不是个聪明的孩子,但极爱读书,黑溜溜的眼珠子,骨碌碌地转。这必定是个有出息的孩子。。他已十六了,却苦于家境,只得每日埋首于古籍。 我同高偃商量着,给高肇捐个官。 高偃却犹豫着。我知道,他从来都不是个有野心的人,他一生所想,所求,不过是守着一家子,平安喜乐。 然而我不是,高肇也不是。 我卖了宫里带出来的金钗银饰,这只是杯水车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