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国,朱容县。 东方渐明,院侧的公鸡响亮地打了鸣,村庄沉睡的人们簌簌醒转,荷锄挑担地穿过一条条草木丛生小路。草叶上的晨露不甘朝太阳飞去,却又无奈沾在农夫的短褐上,染得一片清湿。 意巧年轻贪睡,此时却披着外衣趴在窗沿上往外看,小嘴稍稍打着呵欠,粉粉的眼皮子有些浮,但不减她的可爱。她托着腮,微微耷拉的眼睛看着院子里的赵襄杨超二人。 又来了……一大早就吵死了…… 四月吹絮,一段段轻柔的柳絮在空中飞扬,悠悠落转又惊风扬起。 木剑划惊一层絮,赵襄与杨超皆执木剑对练。赵襄急速猛攻,求快乱眼,令对方心神慌乱之际露出破绽命门,再准狠攻。杨超却仿佛知道他的套路,一举一隔尽数挡回去,虽是步步相退,但并未让赵襄占了便宜。一轮强势猛攻不下,赵襄的体力消耗大半,握剑的手稍稍凝滞,杨超看准时机,一声暴呵,反手以剑柄勘击。只听一声沉闷的落响,赵襄手臂发酸,那木剑直直掉落地上,而杨超的木剑直指他胸膛,剑尖离他不过寸许,胜负分明。 “你赢了。”赵襄拈移他木剑剑尖,适时一笑。 “你亦长进不少。”杨超收回木剑,装模作样地来了个收势,仿佛他腰间挂着剑鞘一般。 自他十岁起,晋王便安排了武艺精湛的校尉隐匿身份潜藏在十昌里,明里暗里地不时到杨家给这俩少年亲授武艺。赵襄身手矫健,动作灵敏,但输在下盘不够稳实,耐力较弱,战斗时间一长便易处在下风。杨超则体力持久,虽灵活性较弱,胜在气力强大,以慢制动伺机反夺,亦可一招制胜。相比起来,杨超在武艺上全盘压制赵襄,赵襄则在学文上令杨超望其项背。 每日清晨,两个少年都天不亮便起床练武,鸡鸣之时,两人早已汗湿沾衣,过招几回,三年冬寒夏暑,他俩从未间断。 是以,贪睡的意巧再不能贪睡了。哥哥们练武乒乒乓乓作响,时常扰了她的美梦。她叹息一声,阿爹总说多睡多吃才能长高长大,可这两哥哥天天大清早这般吵闹,令她亦随着他们闻鸡起舞,也怨不得她如今这样身材娇小了。虽比之旧时亦抽高了身段,但比之同龄女孩,她倒矮了半个头。 想及此处,意巧心中略略忧郁。她抬首见两人已过招完毕,便对两人唤道:“阿哥,子助哥哥。” 赵襄与杨超闻声回首而望,见她绾着双丫髻,短短薄薄的额发覆住光洁饱满的额头,一双杏眼闪亮水灵。东边的日头稍稍洒在她窗前,映得她玉白可爱,好似从东海里捞出,透着莹莹光亮的珍珠。她巧然一笑,赵襄忽而心头一颤,似有柳梢将舒未舒,清风徐来,嫩嫩的芽尖轻抚脸庞一般。 “你们谁胜了?”她伏在窗沿上,下巴抵在双臂上笑问,唇角边的梨涡深深浅浅,明媚了整个春日。 “自然是我胜了。”杨超扬了扬手中木剑,抛下又接住般耍玩,笑道:“你在这看了这般久,还要问不成?就算不看,不必问亦知道谁胜了。”他忽而一把勾住赵襄的脖子,跳起身来用拳头揉他的头玩闹,“这小子跟我还差远着呢。” 赵襄不满头发被他揉乱,拧头挣扎着,抓住他的手臂嚷嚷道:“杨超你又想讨打了是吧!”无奈杨超人高力大,赵襄死活挣脱不出他的铁臂,只好像只被捕的兔子一般扑腾着。 “来啊来啊。”杨超扬眉笑道,丝毫没有在怕的。 意巧抚额,这两个兄台……真的是令她无话可说。 “我倒不觉着阿哥你胜了。”意巧道,她穿上外衣,理了理颊边垂发出走院中。 “为何?”杨超闻言,禁锢的手臂一滞,赵襄迅速挣脱出来,反手擒他双臂,杨超后顾道:“哇,小子你偷袭!” “这叫出其不意,攻其不备。”赵襄鼻尖冒出细汗,垂发亦因汗湿稍稍贴在脸上,胸前衣襟在玩闹中亦微微敞开,露出里头麦色的肌肤。 “欸……你们可还要听我说话!”意巧气得直顿足,短短软软的手指都要戳到杨超的胸前了。两个男孩一旦玩闹起来便不知天地时间,尽把她晾在一边。 赵襄见她小脸涨得红扑扑,可有生气,忍俊不禁。便松手放了杨超,一边整理衣物道:“你说就是了,都听着。” “对啊,为什么是不是我胜了。”杨超揉揉手腕嘟囔道,小妹莫不是瞎了,明明是他将子助的剑都打掉了,还不算胜吗。 “阿哥把子助哥哥的剑打掉了,这样看的确是阿哥你胜了。”她拾起地上赵襄的木剑来,素手探怀取帕,帮他擦干净剑刃上尘泥,抬眼望着赵襄道:“可我每日看着,子助哥哥每一日都在进步,初初他抵不过阿哥你三招,如今都能跟你斗上这般久了。于长进上,可不是他胜了吗?”话罢,她把剑递给赵襄,抿嘴一笑。 赵襄眉宇舒展,唇角微微上扬,眼眸粲然如星。他单手取过木剑,另一手抬起落在她发上,拾起一段飘扬的柳絮,又舒展指尖,任那丝柳絮旋风飘扬而去。他点头道:“你说的很对。”正值变声期的嗓音有些嘶哑,但里里外外都透着温和,还带着些许得意。 意巧稍作低首,眼中扑闪过一丝娇怯,提起裙子转身跑向屋里,她的裙摆翻动,扬起地上细细的柳絮,竟生出一种清新美丽之感。赵襄不由得愣愣,心上的柳枝舒展吐叶,春意盎然。 杨超抱臂玩味地瞧着赵襄,又顺着意巧回屋的身影望去,眼角上挑,带着笑意道:“欸,我说。” “嗯?”赵襄这才侧首望他,“你说什么?”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杨超坏笑道。 赵襄心中一怔,面上却露出大窘,手上不停耍动着木剑,反问道:“你觉着她像个淑女?” “那你收起方才的模样,别惹人误会错意了。”杨超抬眼凝他,“再说,我阿妹在我眼里就是个淑女。” “你胡说些什么。”赵襄漫不经心道,他抬步就往屋里走,心中敲鼓不已,不知耳根涨红。 杨超搔搔后脑,撇嘴啧声,“这是死鸭子嘴硬呢,还是浪荡登徒子。”他摇摇头,亦回屋去了。 一家人静静用过早饭,如镜对两个少年道:“可要随我到田里走走?” 还未等赵襄杨超应答,“阿爹,我亦想去。”一旁的意巧道。 如镜道:“你与娘在家陪着外祖,爹改日再领你出门。” 意巧微微撅起嘴,正想不依,杨夫人便唤她去庖厨,她没办法只好提着裙子去了。 “走吧。”如镜换了一身农夫打扮的粗布短褐,穿着草鞋,对两个少年唤道,亦不等侯便抬脚出门。 赵襄杨超亦回屋换过轻便耐脏的衣物,出门之际,意巧还蹬蹬跑来,手里拿了两个斗笠。她捧着两个斗笠,对两人道:“娘说怕是会下雨,叫你们戴上这个。” 话罢,赵襄自觉稍稍躬身,平日里他穿戴物件多有小丁伺候,此时亦是习惯。意巧未觉不妥,她踮起脚尖抬手给赵襄戴上,并细心束好带子,绑了个漂亮的结。 “你为何不给我戴!”杨超愣愣看着自己宠爱的妹子先给赵襄戴,他很是受伤。是以,他吭声表示不满了。 “你都不弯下身子,我都够不着你。”意巧娇声斥道,她努力踮着脚,扯着杨超的衣襟将他身子拉下些,重重替他罩上了斗笠。“好了,跟个小孩儿似的。” 杨超摸摸下巴,半是呷醋道:“也不看看谁才是你亲哥哥,怎么也要先帮我戴吧。”他这妹妹,越大越对赵襄亲近了,反倒他这个亲哥哥到落了下乘,心里总是怪不自在的。 意巧一脸无奈,摊手道:“你俩都是我的哥哥,都一样亲近。好了好了,快去吧,慢了阿爹就骂人了。”意巧推搡杨超一把,面上笑得可爱,挥着小手对他俩说:“早些回来啊。” “知道了。”赵襄背过身去,随手对她一扬,他压一压头上的斗笠,藏下他眼中的笑意。 杨超撇撇嘴,负着手施施然出门去,待路过赵襄身侧时,还不忘趁他不备抬手扯松赵襄的系带,一把勾翻他的头上的斗笠。斗笠上旋空中,旋即落在他手中,杨超幼稚且得意地笑道:“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赵襄汗颜,嘴角抽了抽,一脚往他屁股上踹去,一把夺过他手中的斗笠。只听杨超“哎哟”一声,赵襄在他的衣上留下一个黑黑的鞋印,后忙不迭地像风般快步窜逃,逃得真的是比家里的阿乌还快。 意巧“噗嗤”一笑,杨超转头瞪了她一眼,她忙捂上嘴,笑意仍从眼中透出,弯弯如月,令人心生欢喜。 可谓世间的欢喜笑意,皆掩藏不住。纵使嘴上不笑,亦会从眼睛里透出来,浸润心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