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天之下,静水之上,一叶孤舟的景象与曾经的时空交叠融合,却又截然不同。
无念之上是一个神奇的地方。它位于无念之巅,冰雪在九霄的注目下非但不曾冰寒,反而惬意非常。
这是南知洲崩解诸子箭的地方,也是北冥爻被困了六十年的地方。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凌少不知道的是,几乎是同一时间,莫珠子正置身于另一个无念之上。
虽然有着如出一辙的模样,但却远比南北两端相隔更远,那是莫珠子世界里的一方天地。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那一次,是凌少用叶子吹奏此曲
那一次,是她首次迷失,首次来到这无念之上。
伴随着歌声,莫珠子再次看到六十年前的残像。她时而身如薄羽,时而沉若顽石。在经历一番挣扎之后最终获得意识与身体的控制权。
熟悉的空旷,熟悉的湖面。
她喜欢高处,比如躺在晓春别院的梧桐树上,透过枝丫里看锦川的夜空
比如坐在墨陵书院的屋顶眺望绵延向外的屋瓴
比如倚在飞羽楼的窗边欣赏繁华的街市和巍峨的宫群……
思绪随着熟悉的风,将水波推向远方,直至与苍穹相融。
她本来打算抱着对人世的所有记忆,龟缩在这虚幻的一隅里,永远逃避下去,直至消亡。
直到行色匆匆的云梦子带来了那人的变故,因为失去听雪剑他废手废脚重伤被囚……
她的第一反应是怀疑。因为从云梦子严肃又悲伤的眼里她读不出这条消息的真实程度。
或许,是他们想让自己回到现实而无所不用其极?
但不久之后,莫珠子明白了真假不重要,重要的是那波澜再起的心神是她再难隐藏的情绪,是这一层层幻境里唯一存在的真实。
“人没了,什么都没了,手刃仇敌意义何在?你若不在了,那我独留世间又……”
那时,他眼下挂着一道貌似泪珠的血痕,嫣红刺目。
那是她从未见过的凌少,从未想过的场景,再次想起,触目惊心,刺痛犹在。
“你可知报仇的代价?”
“牺牲更多的人……”
事到如今,她深切的体会到什么是牺牲更多的人。
只是,这份深刻的体会于她而言都太无理,太蛮横了。
有风,夹杂着清冷的水气,吹散了耳畔的余音。
莫珠子抬头,她又一次来到这里,这个无念之上,是诸子箭的坟冢。
这莫非便是轮回?未免太过可笑……莫珠子自嘲出声。
六十年前,南知洲在极度绝望中选择毁灭神兵,选择逃避真相。
六十年后,莫珠子沉溺幻境,不想苏醒,拒绝面对。
如今心神难定之时重游故地,谁在逼迫她做出选择,是他们,还是自己?
本以为任何事情都不足以撼动心神,可自打得知那个消息后,莫珠子居然无法自由掌控时间与空间,再度陷入忽而梦境忽而迷失的挣扎里。
人嘛,终究是怕疼的。
或许人人都有无法挽回的遗憾和悲剧,只是轻重深浅各有不同罢了。
比如北冥,一夜覆灭,多少人失去故乡亲人甚至自己的性命?有人隐忍六十年,有人筹谋六十载,将解放故土化为毕生信念。
比如锦川,一夜焚毁,那是她人生中最悲怆的时刻。那个场景日日夜夜化作梦魇折磨着她,驱使着她,令她曾以毁灭妖王毁灭北冥为人生使命。
所以,穷尽所有也要完成使命的那些人,那份执着,她真的不懂吗?
那么,谁又更高洁一些呢?
都说人的悲欢离合是无法感同身受的,但是此时此刻,她感同着,她深受着。
仔细想来,令她无法接受的不是背叛与欺骗,而是这个打在她脸上令她难以直视的“先来后到”是一场被谎言和私利粉饰之后的因果倒置
当真相无可回避时,是谁在为沉疴烂疮力挽狂澜,又是谁怙恶不悛遮遮掩掩!
前尘未消,后世无辜受累举步维艰,而始作俑者们没有痛定思痛,没有洗心革面,没有修补烂疮,还在堂而皇之的高举正义之旗,心怀叵测的做着鸟尽弓藏的勾当!
她曾执着的“使命”竟如此荒唐
她曾经以为的“正道”竟是悖逆
她曾经坚守的“初心”不复存在!
风过,牵动她的衣角发丝,她听见信念全面崩塌的声音。
莫珠子低头看向自己的左手,那把简洁的长弓永远不可能脱离诸子扣,不可能收归神兵之列,也无法以一把兵刃的温度参与权谋之争。
云梦子曾说过,神兵不属于任何人。它们本是一体,存在的意义不是为任何阵营服务,而是保护苍生,平衡天下。那些想要她命的人,绝不是想毁灭神兵,而是怕大权旁落,撼动己方现有的一亩三分地而已。
既然如此,她倒是想看看,究竟是谁黑白倒置,是谁邪不压正。
莫珠子双拳倏然握紧,起风了,天光出现裂纹,湖面也跟着斑驳起来。周遭景色逐渐扭曲,化为混沌。
这不是梦境,是迷失。
历经数月,莫珠子已经完全能区分梦境与迷失的区别。而且,她很清楚,这将是她最后一次迷失。
莫珠子闭眼,全身一懈,直直坠入湖里。风声水声循环而至,融入遥远的哭泣与呐喊。她没有丝毫的惊慌,任由自己疾速下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