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林川带付照来南陵城是为了确定一件事情。 那大概是他17岁时候的事了,那时候他作为一个首次出征的明翼驾驶员——还是个临时的,他在南陵城与那些明兽战斗结束之后,曾经遇到过一个女孩。 女孩大概还只有十一二岁的样子,站在一群尸体的正中间,没有哭,没有说话,只是沉默着,她的脸上满满的都是血,血深厚地已经看不清五官了,然后她用舌头茫然地舔了舔自己脸上的血,林川想,味道一定很苦。因为他听到女孩发出了呜咽的声音,呜咽声是从喉咙里传出来的,而奇怪的是,即使在呜咽,女孩还是没有留下一滴眼泪。 明翼已经被他归还给格布东将军了,其实他说过自己不想当明翼驾驶员的,可那个男人还是以“这是你父亲的愿望啊”这个理由将他塞进了驾驶舱,他看到很多人死了,也看到很多明兽死了,他的心里没有恐惧也没有愤怒,只有无尽的厌烦。 二十岁以后的林川每当想起那时候,都会觉得自己以一个正常轨迹走下去的话,一定会是个优秀的学生,最后也子承父业成为一个普通的公司老板。 不管是哪条路,都不会是明翼驾驶员。 那为什么最后会选择这条路呢?也许是因为某一瞬间,意识到自己能用它救下很多的人,能用它弥补非常多的悲伤吧。 付照看着林川跟的士司机说了一个熟悉的位置,她有些惊讶地看了林川一眼,不知道林川为什么会知道那个区域,那委实不是什么繁华地带,经历那场大灾难之后变得贫瘠落魄,直到近几年经济水平才稍微上涨,并且林川说出的名称还是很久之前对那个区域的称呼,现在那个地方已经不叫这个名字了——它现在的名字是鑫林杂货批发小市场,而以前那是一个小区,名字叫元林小区。 司机的眼神也十分奇怪:“元林小区?”真亏了这个中年男人对这个名字还有点印象,“你是说鑫林杂货批发市场么?”他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行,那我就往那边开了。” 说完他用带着怪异的眼神打量着坐在后座的林川,林川懒洋洋地看着司机,一点都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司机终于忍不住开口了:“现在已经很少人用元林小区这个地方称呼那里了,您是很久之前来过这里吗?” “对啊,很久之前来过这里,”林川说,“那时候小区旁边还有一个小学。” 司机:“对对对,不过现在小区没了,学校也没了,那里现在是个杂货批发市场,专门批发毛绒玩具的,日用产品这类那里也做,不过比较少——哎,我已经很少听别人用‘元林小区”称呼那个地方了。“ 林川:“师傅你是本地人吗?” 司机:“我是四年前跟我老婆来这边的,现在房子也买了,但还在装修,也算半个本地人了,我老婆比我有本事,是大公司上班的经理,但是我就是个打工的司机,不过我之前听我老婆说过这个地方,我老婆的表姐是十年前这里的原住民,那件事发生之后她就去了……”男人絮絮叨叨着,“在那之前,她是住在这个小区里的人。” 他空出一只手指了指遥远的前方,就像是为了响应他语句中的老婆一般。 林川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司机聊着:“这么说你老婆是本地人?” 司机摇了摇头:“她只是很喜欢这个地方,才选择在这里定居的。” 付照突然插话道:“然后你又很喜欢她,所以你也过来了?” 说完就连她自己好像都有些愣住了,是“我怎么把心里想的废话说出来呢”的那种愣,林川的心里突然有些触动,他总觉得付照还是个孩子,只是这个孩子比较喜欢装成大人,也比较喜欢逼自己。 司机似乎也有些愣住了,然后不好意思地一笑。 林川:“累吗?要不睡会?” 付照摇了摇头。 “歇一会吧,”他转过身,把付照的头按在自己的肩膀上,付照下意识地想躲开,林川却快速地低下头将距离拉近,正在付照眼前被阴影盖住怔住的时候,林川拍了拍她的头,“乖一点。” 付照也确实是有点困了,早上六点就被某个疯女人吵醒上政治教育课,她也懒得去追究林川的“乖一点”了,这三个字她真是怎么听怎么奇怪,她靠在林川的肩上,沉沉地睡了过去。 林川看着肩膀上沉睡的女孩,眼睛里是浓得散不开的雾气。 付照醒过来的时候正是正午,阳光比早上还要毒辣几倍,她和林川再次找了一家咖啡厅,这次没有碰到第二个许斐斐,付照觉得轻松了很多。 想起许斐斐的话,付照还是觉得荒谬,甚至恐惧。 “别想了,”她在内心这样对自己说,“怎么可能会发生过那样的事呢。” 她已经下定决心无视许斐斐这个人以及所说的话了,就像那个插曲不存在一样。 她整理好心绪,才抬起头看着林川,林川正在低头看饮品单,他的头发湿了一半,在冷气的感染下才缓慢地开始蒸发,他也抬起头来,看着付照,露出了温柔的笑容。 林川:“喝点什么?” “蜂蜜柚子茶。”付照老老实实地回答道。 “那我来一杯拿铁。”他将饮品单递给服务员。 两人沉默着,林川的手机响了响,大概是有军部相关事宜在联系他,私人信息在他的手机上从来都是设置静音的,于是他看了会手机屏幕,又很快关了。 付照:“有任务下来?” “别咒这个世界啊,我觉得它还能和平几天,”林川说道,“是关于明天伯克利开庭时间的通知,下午两点半,议事厅的七个老头,格布东将军,以及我和希伯来谢丞。” “关于‘是否免除伯克利的明翼驾驶员资格’的临时议会厅么?” “嗯。” “你会怎么投反对票还是认同票?”问完这个问题的付照觉得自己好像有点傻。 “我大概会投反对票。”果不其然,林川这样回答道。 “嗯,其实伯克利在战机驾驶这方面是比较有天赋的,而且我听说他是你带出来的驾驶员?” 林川:“当时伯克利的明翼辅导员确实是我,所以希伯来因为我会投反对票的原因,也一直在评价我感情用事。不过我仅仅是觉得他作为驾驶员的能力远远超过大部分人罢了,我想再给他一次机会。” 他在关于明翼和人类命运这方面一向公正而理智,就连说话的语气也跟平时或温柔或冷淡不同,带着认真的气息。 “那么,”付照接过服务员端来的冷饮,她微微捏了捏吸管,食指和中指不住地相互挤压着,“你叫我来这个城市到底是为什么,现在可以说了吧?” “你对这个地方,有什么印象吗?”林川却只是避而不答,问道。 “我家以前的小区就在这里,我的亲生父母就是在这里死的,离这个咖啡厅不到一百米的位置,我看着它们的身体被撕碎,看着鲜血迸射出来,”付照说这些话的时候脸上毫无悲伤,就像在说别人的事一般,“然后我再看着他们倒下,”她突兀地笑了笑,“我才知道他们这是死了。” 不知道是不是付照的错觉,她看到林川的身体缓缓地僵硬了。 “对不住,”于是她老实地道歉了,“我不是故意让你感受到不适的,”虽然她也不知道是哪里让林川感到不适了,“我只是那之后,感情功能就有点失调,有时候不太能好好表达自己的感情,其实我也很伤心,”她偏了偏头,才有些不确定地补充道,“……大概。“ “没关系。”林川突然隔得很远、伸出手握住了她放在桌上的一只手,男人的手掌是温暖的,“……那是几点钟发生的事情,你还记得吗?” “我记得很清楚,”付照说,“下午两点钟。” 林川的身体僵硬得更厉害了,然后一瞬间,他的身体又猛地松懈了下来。 “果然是你啊……”他轻轻地说。 付照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那时候你是不是很想死?你的脸上全是血液、但是你没有哭,你只是悲伤得无可抑制,你的眼神很孤独,就像下一刻就会去自杀一样,你在原地不停地说我不能原谅自己不能原谅自己,然后你碰到了一个年长的长辈,你问他年龄是不是很大,是不是快满二十了,”林川笑了笑,“他的心里肯定很受打击,但他却只是安慰你,告诉你他不会再让这种事情发生的,也许他再大一点、来得及成长得再冷漠一点,他就不会说那句话了,可是那一刻,他对你做了那个承诺。” “但是就连这个承诺,他也没做到。“林川轻声说。 付照的眼神缓缓地变了。 “你想说,那个长辈是你?“她这样问道。 林川:“是我。其实在上次的调查之后我就猜到是你了,但是我还是想亲自跟你确认一次。可能世界真的是很小的。” 付照的心一半被温情的震惊与感动铺满,另一半却被莫名其妙的焦虑占据了。她看着林川,张了几次嘴,她也想像林川一样对对方说一句“原来是你”,但是她没有做到。 最后是焦虑占据了上风,付照凛着一张温情和惊疑交织的脸,看着林川:“我那时候有说那句话吗?” 林川:“什么?” 付照:“我不能原谅自己不能原谅自己……我有这么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