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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夜,子时。晚京。    女人提着灯笼,独自行走在曲折的游廊上。她着盛装,一身艳丽的红色。长长的裙摆拖曳在地上,从平整的地砖上擦过,发出细微的响声。她手中灯笼的火光有些暗淡,只够照亮她面前这一小块地方。但她并不在意,似乎对这条路熟悉极了,低垂的眼眸几乎没怎么动过,就准确地左绕右绕,来到一座宫殿前。    这是整片成群的宫殿中最恢弘的一座,坐落在正中央,高耸威严,隐隐展现了主人的地位。此刻殿前黑压压地跪了许多人,有男人也有女人,都是宫殿里的内侍。他们稳稳当当地跪在地上,头紧紧贴着地面,一动也不敢动。除他们之外,还有一些带着刀的侍卫,他们的表现也同样奇怪,都整整齐齐地面对着墙壁,没有一个敢对女人的来临侧目。    盛装的女人目不斜视地从跪成两列的人中间走过,她鬓发上的环佩发出清脆的声响,就像一阵美妙的铃乐声。    仍然没有人抬头。    女人推开大殿的门,慢慢地走了进去。她先打量了一下四周——殿内虽然点满蜡烛,但光线仍然昏暗。她提起手里的灯笼,端详里面的烛火片刻,紧接着凑近了灯笼。小小的火光照亮了她的脸,她的脸庞莹润美丽得如同一块玉石。    女人似乎短暂地犹豫了片刻,继而轻轻吹灭了火光。几乎在灯灭掉的那一刻,大殿内烛火齐齐颤抖了一下,接着立刻向上猛蹿,整座大殿都被照亮了,明亮如同白昼。    这些烛火仿佛重新获得了生机。    同时,有一声若有若无的□□从殿内传出来。    女人放下灯笼,匆匆走进内室。一个男人背对着她,面朝里躺着,他的背脊绷得紧紧的,弯曲如同一张弓箭。女人在床前的脚踏处跪坐下来,伸出一只手安抚男人的紧绷的背。她的动作柔柔的,一下一下从男人的背上抚过,男人在她的安慰下,慢慢放松了,翻了个身,把脸转过来面对着女人。    这是个清瘦的男人,看上去很是年轻,五官依稀还带着一些少年的稚气,但他的眼神平静得趋于沧桑。他静静地看了女人一会儿,伸出手把女人散落的几缕鬓发重新别在她耳后,淡淡开口说:“你来了。”    “嗯。”女人拉住男人的手,把脸贴在他的掌心,似乎对他很是眷恋。    “我有些累了。”男人说。    女人的身体微不可见地颤抖了一下,她扬起脸死死地盯着男人,“我不许你累!”    “傻姑娘。”男人重新抚上女人的脸颊,用指腹摩挲她的肌肤,“我坚持不下去了。”    “我说可以就可以的。”女人的声音带了丝祈求,“你再等等,再等一个月,不,半个月,我一定可以让你见到她。”    男人叹了口气,不愿再多言,慢慢闭上了眼睛,“见得到怎样,见不到又怎样。等我死后,我们终会相见的。”    听到这句话,诸多情绪交替着染上了女人秀美的脸,讶异、震惊、愤怒、悲伤,她的脸色变了又变,如同一张色彩鲜明的画皮。    “我绝不会让你死。”她剧烈变幻的表情最终收归冷漠,平静地开口说道。    可是男人没有再回答她,他闭着眼睛,似乎睡着了。女人站起身来,在离开之间最后看了他一眼,虽然她的脸上仍然面无表情,但眼底流露的一丝光芒仍然泄露了她的情绪。    推开大门,跪着的人仍然跪着,有几个人还因为突如其来的开门声而颤抖了一下。    女人冷厉地扫过众人,长长的裙摆拖曳在地上。从众人面前经过时,她的脚步声却忽然变了,和来时全然不同,没有大开大阖地迈步离开,而是轻轻的,像狡黠的小猫踮着脚慢慢从你面前走过,长着肉垫的爪子和短短的指甲从你的心上挠过,让人痒痒的。    终于,角落里的一个女孩控制不住好奇心,忍不住悄悄把头抬起一点。    在朦胧的光辉下,她先看到了女人柔美的身段,女人前行的时候身体轻盈极了,动作美妙,如同脚不沾地乘风而行;接着她看到了女人饱满的侧脸,像月亮一样,皎洁又晶莹;下一刻是女人的眼波,妩媚流转,像一道雪白的光,直照到人心底去,把人心里的暗处全部照亮了。    偷看的女孩还没来得及在心里细细琢磨那惊鸿一瞥的绝美之态,就感觉到脖颈一凉,下一刻,她的头颅不受控制地从颈上落下,只有她的身体还保持着叩拜的姿势,血像喷泉一样喷出,射了前面的人一身。跪在她前面的人立刻闭着眼睛磕头大叫道:“娘娘我没偷看,别杀我!别杀我!”    他凄厉的叫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和分明,但女人冷冷一笑,没有理他,沿着来时的路翩然离去。    殿内的烛火更亮了。    剩下的人,在她离开后仍然不敢起身。不知道过了多久,鸡鸣声响起,天色发白,初升的日光照耀到每个人的身上,才有人陆陆续续地从地上爬起来。剩下胆小的人,在其他人的搀扶下才敢起身,有几个身体瘦弱的女孩甚至刚动了动就倒下了。而侍卫赶过来收殓死人的时候,人们才发现那个女孩身体里的血似乎流干了,身体僵直在地上,脖子断口处里很长时间才滴下一滴血。她就像一个形容悲惨的家禽,被斩断头放干了血,而她流在地上的血,早已凝固了。    ……    此时离昌明皇帝的生辰庆典还有三天。祁连为了掩人耳目,在晚京城百里外的一处山野停下,化为人形,准备混入进城的人群里。    白檀亦步亦趋地跟在祁连背后。她穿来的T恤牛仔裤帆布鞋都扔掉了,因为当初下山的时候所有人都用一种怀疑的眼神打量她,几乎让她觉得比起祁连,自己更像山里的一个“鬼”。现在她穿着鹅黄色的织锦缎裙和方便赶路的短靴,俨然一个古代人的装束,而她即将进入的,是这个光怪陆离的古代世界里最繁华的城市。    她忽然感觉一种前所未有的荒诞。    “一个月前我还生活在现实里,背化学方程式和数学公式。”白檀喃喃自语。    他们沿着一条溪水在往前行,如果脚程足够快,今日就能赶到晚京城中。但白檀和祁连都不急着赶路,身旁的小溪流水淙淙,水中圆润可爱的鹅卵石透出一种清凛的光,让人感到心旷神怡。他们不知不觉放慢了脚步。    “嗯?”祁连对这几个名词很是陌生。    “没什么。”白檀摇摇头,“是我们那个世界的东西。”    祁连沉默了一瞬,然后问:“你的那个世界,是个怎样的地方?”    白檀有点不知道该怎么表达,她想了想,说:“也许这里的世界,再过一千年,就会变成我那边的世界。不过我们那里没有神也没有鬼。”她沉吟片刻,又否定了这个说法,“不,也许是有的,只是我没有经历过可以让我确信有鬼神的事。”    “那不是很好么?人们不用再把自己的愿望寄托给缥缈的鬼神,而可以选择毫无畏惧地活着。”祁连看向远处。    “我觉得不好,我的那个世界。”白檀声音淡淡的,像湖面上的涟漪,“爷爷之前去世了,我没来得及见他最后一面。大人,其实我之前见到那个女人,莲无,我很羡慕她,她虽然死去了,但仍然可以存在于世间,不像我的爷爷,我做梦都想见他一面,但是没有办法了。我曾经学过一首诗,叫做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我有时候会想,人去世了,就彻底消失了,那他的人生不是毫无价值了么?最终一切都归于虚无,所以我觉得我的那个世界很残忍。”    祁连静静听完了她所说的,伸出手,把掌心按在她头顶上。    “不是你想的那样。”祁连说,“就因为在我们这些鬼的眼里,凡人的一生如蜉蝣般短暂,所以才更加值得珍重。人这一生有善恶,有爱恨,这是脆弱的凡人比神还坚强之处。哪怕肉体陨灭了,属于你的精神和魂灵却永远不会消失,永远在延续。”    白檀感觉到祁连的手掌碰到了她额前的皮肤。忽然间,她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曾经的她,在山林中像野兔一样四处蹦跳奔跑的时候,山林中清凉的风也是这样跟随着她、陪伴着她,那是她唯一的朋友,不言不语地伴随她长大。而祁连给她的感觉,就像她身边若有若无终年不绝的风一样,安静却温柔地陪伴着她。    所以从一开始她就信任他、依赖他,对她来说,祁连不是陌生人,是这个世界的故人,她感觉已经认识他好多年,甚至比那座山存在的岁月还要漫长。    一阵带着树木清香的微风吹过,把白檀的心吹得透亮。    她还想说些什么,忽然察觉到几步之外的溪水中发出一阵响动。她比祁连靠近这条小溪,对水中的动静更加敏感,她正准备转头去看,下一秒就感觉到小腿一紧,似乎有什么东西缠住了她的腿。白檀心里一惊,立刻摸上了腰间佩戴的刀。    “大人!”一个嫩白透亮的小东西扒住了白檀的膝盖。它头上戴着一顶尖尖的青色小帽,身有四肢,长着人类的五官,一身水灵灵的皮肉在日光下莹润生光。    这个像萝卜的小东西看得白檀感觉到一阵强烈的口渴,她迟疑片刻,说道:“你认错人了,我不是什么大人。”    她话音未落,那只萝卜就发出一声尖叫,从白檀膝盖上飞射出去,撞到地上,翻滚了几下,跌落在祁连面前。此刻一番变故,祁连已经停下了脚步,萝卜顺势拉住祁连的一片衣角,跪在他面前连连磕头。    “大人!我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见到大人!”小萝卜放声大哭,哭得萝卜汁四溅。    白檀一时之间愣在原地,“这是什么?”    “是一个小妖怪。”祁连竟然伸出一只手将那只萝卜捧起,“它是曾经生长在我庭院里的一只长生果。”    “对!我有名字的,我叫长生。”小萝卜用力点点头,撒娇似的抱住祁连的手心,“大人离开后,我也从神庙中离开,四处寻找大人。但我花了几十年的时间,遍寻大人无果,外面的世道又过于艰险,我只有藏在此地的小溪里做一位溪神。”    神庙?白檀几乎立刻抓住了长生话中的关键信息,但她看向祁连,见他面上的表情没什么起伏,就转开了脸,问长生:“一条溪水,还有神?”    被这个来路不明的少女质疑,长生立刻变得气鼓鼓的,但想到她身上流动着的祁连气息,长生一时间有点摸不准她和祁连的关系,只有闷声闷气地回答:“自封的!”    白檀挑了挑眉,留下一声意味深长的“哦……”    长生不理她的挑衅,转向祁连,委屈巴巴地说:“大人带我离开吧。如果不是大人的气泽护佑我,我早就被凡人吃掉了,哪能修炼成精呢?现在既然找到大人了,我就一定要跟随大人,为大人做牛做马上刀山下火海。”    祁连伸出手,把长生头顶上那酷似萝卜叶子的“绿帽”扶正,用一种哄孩子的语气说:“外面太乱,我顾不住你,你就在这里安心修炼。”    “大人……”长生眼眶里立刻蓄满了泪水,大大的眼睛哀求地看着祁连,如同婴儿一样可怜可爱。    白檀眼见它可怜巴巴的样子,安慰它说:“你如果跟着祁连大人离开,这条小溪不就没有溪神庇佑了。”    长生的目光从白檀移向祁连,“大人让我留在这里,是希望我能保护这条小溪吗?”    “既然是一方神灵,就要有一方神灵的责任。”祁连说。    祁连的语气虽然平静,但似乎带着某种庄严和威仪,这是祁连身上白檀从来没有见到过的一面。白檀忍不住偷偷去看他,他脸上仍然是淡淡的,只有双眼透出漆黑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