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檀行走在一条山中的栈道上。 栈道笔直漫长,前路弥漫着雪白的雾气,像是通往云中。白檀拾级而上,心里仿佛有一条小溪在叮咚流动,发出悦耳的声响。天光渐渐破开清凉的山雾,白檀不知疲倦地走着,走着,走到了栈道尽头。一座宫殿般恢弘的寺庙赫然出现在眼前,金色的琉璃瓦在晨光中发出日辉一般强盛的光芒,朱红色的巨门庄严神圣,整座寺庙恰如鸣声大作后突如其来的寂静,遗世独立地在山巅悬望。 白檀整了整衣衫,心怀畏惧地向寺庙走去。 她还没有走到门前,就听到“吱”的一声响,仿佛凝涩的琴弦被拨动般,大门从里面被人推开了。 一个黑色的人影从大殿中走出来。那是个男人,他从暗处走到亮处,整个人也像被覆上了一层光似的,明亮得让人无法直视。白檀不敢抬头直视他,弯腰深深地叩拜下去。男人仍然沉默,白檀看着他衣衫上黑底金纹的蛟龙,心里发涩发苦,不知道是激动还是难过,无数的情绪交杂在一起,她犹豫着不知道说些什么,只有嗓音微微颤抖地喊道: “祁连大人!” 白檀猛地睁开了眼睛—— 她在一个空旷的房间里,四周都是形制古朴的木制家具,清晨绵密的光线从纤薄的纱窗中透进来,给肌理蕴藉的木纹披上一层温润的光。白檀愣愣地坐了片刻,把脸埋在柔软的棉被里,深深呼吸了一口气,一股清冷的淡淡香味冲进鼻腔,仿佛风从森林深处经过,带来的微妙香气。白檀觉得自己似乎做了很多乱七八糟的梦,但现在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她用手指揉了揉太阳穴,感觉深眠而造成的恍惚感有所缓解,才慢慢站起来。 纱门关得严严实实,白檀一使劲,门被猛地拉开大半,日光仿佛突然亮起的白炽灯般照入房间,白檀一时间睁不开眼,只有眯起眼睛,待慢慢适应了光线之后,她才发现祁连就坐在廊下,背对着她,一只手撑着下巴,目视远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大人。”白檀轻轻喊了一声。 祁连“嗯”了一声,穿上一双木屐,站起来对她微微一笑,说:“我送你下山。” 白檀没有其他的话说,只有轻轻点头,慢慢跟在祁连背后,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在下山的小径上。 白檀的视线穿过茂密的森林,望见山下隐约的田陌和人家,想到那个祁连那个孤寂的山中小院,于是问道:“大人为什么从来不离开这里?” “不能离开。”祁连淡淡地说,“山中布满瘴气,是神们防止鬼怪逃走而布下的结界,我既然是山里的鬼,就没办法下山,因为一旦陷入瘴气中,就永远也找不到回来的路了。所以被饥饿折磨得发疯的鬼也只有在山市的时候,才能引诱外人进来。” 白檀想到昨夜那个迷梦般美丽又恐怖的山市,一下子不知道如何继续这个话题,只有问道:“那我怎么通过瘴气?” “山中的瘴气阻挠不了凡人。”祁连停下脚步,“顺着这里下山,你就能回家了。” 白檀看向祁连指的方向,一条若有若无的山中野径绵延向下,并没有祁连所说的瘴气,只是空气中飘散着淡淡的白雾,却并不影响视力,想必只有在鬼的眼中,瘴气才会显现出作用来。 白檀说了声“好”,却半天没有动静。祁连也没有催促她,两个人沉默不语地保持着告别的姿态,只有山中的风掠过树叶,发出簌簌声,提醒着他们时间的流动。白檀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感觉,她想再看祁连一眼,却觉得四肢和心里都是木木的,费了好大力气都不能稍微偏过脸去看他,只是死死盯着他的一片衣角,看着那一抹白发呆。她清楚地知道,一旦走出这里,山中的一切都变成梦了,山中的莲花、烟火、街市、恶鬼,还有……面前这个“人”,都会变成缥缈的幻影,永远消失在她的人生中,哪怕她不会忘记,也没有人会相信她。别人只会觉得她在发痴发傻。 白檀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幸好,她也不想和其他人分享这一切。 “再见,祁连大人。”白檀最后轻声说道。 祁连点点头,却没说再见,只说了一句:“去吧。” 白檀强忍着自己想要回头再看一眼祁连的欲望,慢慢顺着山路下山。她始终觉得有一道目光注视着她,那种被注视的感觉并不难受,可能因为看她的人目光十分柔和,并不如芒在背。但拐过几个弯以后,那样的感觉消失了,可能因为那个人已经看不到她了。白檀心里浮起淡淡的失落和怅然,又往前走了一段,但是忽然,她感觉到一种强烈的不安,抬起眼来慢慢扫了一遍四周,收拾好杂乱的心绪,开始警觉起来。 不管是那个世界还是这个世界,山体的基本形状是不会有太大改变的,因而从小生活在这里的白檀对这座山十分熟悉。祁连和她分别的地方,应该是距离山顶处三分之一的地方,她现在又走了一段,不仅没有找到自己记忆中的道路,反而感觉四周的地形越来越错综复杂起来。照祁连来说,她穿过瘴气之后就会回到自己的世界,但她经过一番打量,眼前的景色一成不变的荒芜和冷清,地上也满布杂草,杳无人迹的样子,绝对不是她那个世界的路。 正在白檀满心疑惑的时候,前面隐约出现了一个人影,那个人斜靠在一棵树下,一动不动,似乎睡着了。白檀犹豫片刻,还是决定去询问一下,说不定那个人可以带她下山。随着距离拉近,白檀慢慢发现那人有些不对,他的身体像没有骨头一样,软绵绵的,整个人歪歪扭扭地撑在树上。白檀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起来,她强行压抑住心中的不安,放慢脚步,从他的右后方慢慢靠近。 “你好?”白檀轻轻一推他的肩膀,结果那人被她一碰,竟然直直地瘫倒了下去。 在他倒下的那一刻,白檀看清了他的样子。这人已经死了,不知道怎么死的,但是一身皮肉还在,只有骨头没有了,像一片切割好的软肉,他的全身上下没有任何坚硬的东西可以支撑住他的身体,所以白檀一碰他就倒了。白檀还注意到了他的衣着,他和昨晚那些误入山市的凡人没什么区别,穿着古拙的布衣,暗淡的颜色像是灰尘铺盖在身上。 白檀猛然清醒过来,拔腿就往回跑。 她要找到祁连!这里不是她的世界,她仍然在这里,没有回到她的世界! 祁连是唯一一个能够帮她的人! …… 祁连看着女孩的身影消失在雾中,在原地静静地站起了一会儿。他伸出右手食指,四周的空气像被搅动了,风开始轻轻地吹起来,绕着他的手指打转,像是一个寻求主人爱抚的小动物。祁连沉默了半晌,忽然自顾自地笑了笑,转身准备离开,就在这时,他听到茫茫的雾气中传来一声缥缈的呼唤—— “大人!祁连大人。” 女孩的声音像是落入平静池水中的一颗石子,撞开无穷的涟漪。 祁连甚至疑心产生了幻听,他猛地顿住脚步,回过头去。“祁连大人……”女孩焦急的声音越来越清晰,还隐约带着哽咽之声,似乎离他只有几步之遥。 “白……檀?”祁连不确定地低声问道。 她怎么了?为什么没有回家? 似乎是为了回应他的呼唤,白檀的声音更加接近,“祁连大人!”传入耳中的声音和祁连记忆中的声音如出一辙,渐渐重叠在一起,仿佛记忆中的女孩重新回到他的面前,声嘶力竭地叫他的名字:祁连大人! 虽然瘴气仍然遮蔽前路看不见人影,但祁连不再迟疑,向前一迈步,踏入了铺天盖地的迷雾之中。 “白檀?”眼前的光线顷刻消失了,那一刻祁连几乎认为是什么东西迷惑他,将他骗进了瘴气中,但白檀焦急的呼唤又是如此接近。祁连只有稳下心神,慢慢伸出手向前摸索。 昏暗的浓雾从四面八方涌来,密不透风地将他包括其中,还夹杂着细密的哭声,不知道是谁的声音,只是无穷无尽地从四周渗出来。 “咝——”祁连裸露的皮肤突然感觉到一阵痛楚,像是砭骨的罡风从他的身体上倾轧而过,其浓烈之势仿佛要绞碎他的骨头。祁连皱了皱眉,忽略皮肤上散发出的焦臭,继续向前摸索。 “大人!” “白檀……”落在身上的压力越来越重,祁连忍着剧痛拉抻手指,奋力向前行进。随着一阵阵袭来的痛感,他的手指渐渐麻木,仿佛石化般僵直。无形无质的瘴气带来的压力甚至在面前形成了一道屏障,死死地抵住祁连的手,祁连却仍不死心地试图继续往前挪动,麻木的手指徒劳地向前伸去,几乎要撞碎在瘴气形成的墙上—— 在这极长又极短的一瞬,肉体上的疼痛被无限的放大,祁连心里却蹿出了一点茫然的迷惑:我又救不了她了么? 就在祁连微微分神的这一刻,浓稠得化不开的瘴气中忽然伸出一双手…… 握住了祁连的指尖! 强烈的天光破开了浓重的瘴气,无尽的痛苦和黑暗仿佛在这一瞬间消散无踪。 祁连四周的雾气散尽了,剩下的只有连天般高大的重重巨木,和眼前柔弱纤瘦的女孩。女孩娇小柔软的掌心紧紧包裹着他的手指,她的体温暖暖地传到了他冰凉的手指上。 “大人,你还好么?”白檀问。 “没事。”祁连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感觉到被她握住的指尖有一些刺痛,那是僵硬的血液重新回流的象征。于是祁连轻轻回握住她的手,说:“瘴气消失了。” 对白檀来说,面前的场景并无变化,但她已经察觉到瘴气的存在了。她刚刚赶回来的时候,远远地呼唤祁连,但是祁连和她之间就像隔着一道墙,祁连看不见她,一直在慢慢向前摸索,他谨慎又无力的样子像个盲眼的人,白檀想这应该就是瘴气的存在造成的。 路就在脚下,但永远也走不出去。虽然是神对鬼的禁闭,但她仍然觉得这太过残酷。 “大人,我带你下山吧?”白檀轻声问。 祁连没有回答,只是微微抬眼,望向远方,白檀看着他的眼睛,那双波涛一样温柔的黑色眼睛此刻却像状似平静的海面,其下隐藏着无数狂暴的漩涡和汐流。他眼中的光芒亮亮灭灭,不知道经过多少的犹豫和思量。 白檀想了想,慢慢开口:“大人,在我们那个世界里,有一句话叫做山中一日,世上千年。并不是说山中的岁月真的很漫长,而是说当你将自己封闭在这里的时候,外面的世界一直在变化。也许你一直把自己封闭起来,有一天忽然醒悟过来的时候,才会发现你爱的人已经不在了,你恨的人也已经不在了,这个世界已经不是当初的那个世界了。你也应该重新生活,重新看看外面崭新的世界了。” 白檀说这些话的时候,忍不住想到了自己的爷爷,在她封闭在那个城市里的时候,爷爷却无声无息地离开了她。 祁连似乎感受到她话语中的情绪,轻轻握紧了她的手。 白檀感受到他掌心的力量,慢慢转过去面对他,认真地对他说:“大人,和我一起下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