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檀告诉祁连自己是如何找到爷爷的坟墓,又是如何被奇怪的声音追赶而误入山市,讲述的过程中,她想到了那个介于真实和想象之间的噩梦,却没有讲出来。 祁连听完她的话,沉默了片刻,说道:“山门大开的时候会有妖怪作祟这不奇怪,很难分辨追你的是什么。” 白檀问:“那祁连……大人,我还能离开这里吗?” “山市一年开一度,明天山市结束时我会送你下山。” 他们重新走入熙攘的人群中,白檀紧紧跟在祁连身后,用余光悄悄打量其他“人”。她发现他们的衣着都很古怪,有点像汉代的宽袍广袖,但又有所区别。并且他们表情也是各有所异,一些人面色僵硬枯槁,一些人十分疲惫和痛苦,而还有一部分人,脸上带着迷醉的微笑,一如行走在极乐世界中。白檀看着这些人,想到之前被歌声引诱的自己,不禁微感后怕。 在白檀四处观察的时候,有一个长着蛇头的影子从人群中冒出来,闪到她的眼前,对她一笑,吓得白檀往祁连身后一靠,抓紧了他的袖子。 祁连任她拉着袖子,低声对她说:“山市之中鬼怪横行,误入山中的凡人看不穿他们的真身,你现在带着妖气,他们都以为你是同类,有些道行低的小鬼会向你示好,你要是害怕就拉着我。” 他这么一说白檀反而觉得自己有点一惊一乍,轻轻放开了他的衣袖。 “这里的人,和我们那里不太一样。”白檀说。 “这是另一个世界。”祁连思考片刻,“或许你是无意中闯进了连接两个世界的门。” 白檀仔细回忆自己上山的过程,摇了摇头,“我似乎没见到过什么门,但是我也不太确定,周围都是树,天太黑了,我看不清。” 说到这里,两个人都毫无头绪,不约而同地沉默了下来。 就在两人无言之时,前面爆出一声欢呼,几颗火球飞入空中,在众人的尖叫声里,一个瘦骨伶仃的小女孩从人群中跃起,用力一吸,火球变成一团小小的火光,被她吸进嘴里,然后她用清澈的童音大喊道:“好好吃!” “她也是……鬼吗?”白檀看到小女孩天真可爱的笑容,难以置信地问。 “是。”祁连被她吃惊的表情逗笑了,伸出手,像拍小动物一样拍拍她的头顶,“这里人太多了,我们去另一条街转转。” 祁连带着她绕过人群,走入一条灯光没那么繁盛的小街,这条街远不如外面热闹,街上只有三三两两的身影。 “这里是暗市,没有外面人多,但这里才是真正的大鬼坐镇的地方。”祁连挑了挑眉,“害怕吗?” “不害怕。”白檀拽住了祁连的衣袖。 祁连笑了笑,带着她,慢慢在街上行走。她透过每个店铺敞开的大门,感觉自己看到了介乎神和鬼之间的生物。 静坐的佛陀,脸上慈祥庄严,手里却握着人头,低头啜饮里面的鲜血;妩媚的烟鬼是□□的女人,她嘴里吐出烟气,身体像面团一样柔软雪白,抱着一条蛇缓缓起舞,仔细一看她的下半身与蛇尾静静交缠,其诡异景象让人头皮发麻。还有静坐的青眼邪神,他坐在赌桌之上,一张脸中间只有一只独眼发出绿光,他的周围围坐着一圈赌徒,他们都用一种贪婪得近乎邪恶的表情紧盯着赌桌上每一个骰子的动静。 “他们在赌什么?”白檀问。 “人命。”祁连看着那一群赌徒,面无表情地说,“他们在赌自己的命。” 骰盅摇动的声音停止,白檀感觉自己听到了前所未有过的清晰风声,风把骰子落桌的声音送进她的耳朵里,一刹间,像是什么东西被斩断了。 “愿赌服输。”祁连说。 几颗头颅随着他的话音落在地上,方才那几个目不转睛盯着牌局的赌徒都丢掉了自己的脑袋,他们充满贪欲的脸甚至还没来得及切换表情,仿佛他们仍然带着一赌致胜的美梦,就输掉了自己的命。 转眼间除了庄家,屋里一个活“人”都没了。 看着眼前的人头落地,白檀却不知道该做何反应,一晚上经历几次生死,她心里竟然微微有些麻木了。 “厉害的客人来了。”青眼的邪神露出了一个微笑,竟然跟刚才那些死人脸上挂着的笑容如出一辙。白檀看着他的表情,忍不住打了个冷颤,她感觉就像是刚才死去的那些人,都附身到了他的身上。 邪神察觉到她的恐惧,似乎很满意,敲了敲赌桌的边缘,那些新鲜的尸体化成一阵烟,凭空消失了。 祁连转过来对她说:“别害怕,我在这里。”然后轻轻捏住了她的手腕。 和之前匆匆接触的感觉不同,这一次白檀感觉他的皮肤也像玉石一样,乍然碰到有些冰冷,仔细感受之后却有温润的微微回暖。她还没来得及害羞,就不由自主地跟着他走进店里。 “有命赌命,没命赌魂。”邪神似乎对她很感兴趣,带着一点微笑,上下扫了她一眼,“要拿这个小鬼来赌吗?赌什么?” 白檀刚刚见识到他瞬间杀人的强大妖力,原本害怕他会识破祁连布下的障眼法,听他这么一说,暗暗松了一口气。 “我要你的‘不动山中’。”祁连说。 邪神的脸色立刻变了,他微微冷笑,“要我的刀,这个小鬼的命怕是不够。” “不赌她的命。”祁连面色如常,“赌我的命。” 白檀一惊,想要开口阻止,但想到祁连有自己的打算,自己也只能算作这个世界的过路人,没资格干涉他的事,生生把已经到了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你的命?”邪神狂笑起来,“祁连,你一定是疯了。这可不是说着玩玩,在我这里,一赌定生死,赌约一旦履行,管你是鬼是神,谁也别想反悔!” “我知道。”祁连轻声念出邪神身后墙上的两行大字,“输赢有命,落地成局。” 邪神伸出干枯的手指,轻轻敲打赌桌,他的眼神从上到下刮过祁连全身,似乎在心里细细盘算自己的赢面。过了半晌,才悠悠地说:“看来你的确做定了决心。” 祁连见他有所迟疑,“那和我赌吗?我如果输了,真身和魂魄都是你的。” “你的魂魄?!”邪神眼里大放异彩,“当然要赌!你的真身!你的魂魄!” “大人!”听到赌注似乎比原本的还要大得多,白檀想到刚才赌徒人头落地的样子,心里一紧,忍不住挣开祁连扣住她手腕的手,反手抓住了他的拇指指尖。 祁连表情不变,轻轻牵住她的手,白檀还想说话,却听到祁连温和的声音,“我不会输。” 祁连的声音虽然传入白檀耳中,但他并没有开口,因此邪神没有察觉到他们这一番动静,脸上仍然带着兴奋的表情。他转身走进后堂,捧出一把精巧的短刀来,这应该就是他们口中的“不动山中”。这刀比成人小臂略长,刀身发青,不像是生铁打造,反而如同被灯火映亮的玉器,绿华流动,灿然发出辉光。 邪神看透了白檀的疑惑,用粗糙的手指摩挲着刀身,得意地说:“小妖怪不知道吧,这不是普通的刀,而是山中鬼神死去后留下的精神炼化而成,其刀势凛冽如鬼神咆哮。刀名不动山中,即是这山中当年有三千鬼,皆被刀煞震慑困于此地。” 白檀悄悄一瞥祁连的侧脸,对邪神微微躬身,恍然大悟道:“多谢大人指点。” 邪神见她恭敬的样子,得意之心更盛,把刀往桌上一拍,急不可耐地搓着手说:“这是我的赌坊,既然相交多年,我也不仗势欺你,祁连,你说怎么赌?” “赌大小。”祁连说。 “赌色子?”邪神犹豫不决,“你以前可是……” “从前的事都已经过去了,同在山中这么多年,你还不明白么?我现在只是一只鬼罢了。” 听他们的对话,白檀敏锐地感觉到祁连的身份没他口中所说的如此简单,她希望邪神再透露些细节,没想到话头被截断之后,双方都没有再说下去。 邪神对着祁连,郑重地把骰盅里多余的骰子拿出来,就留下一颗握在手心里说:“那就赌这一颗的大小,祁连,你可想好了,用你的白龙真身和魂魄,赌我这把‘不动山中’。” 祁连点了点头,“开始吧。” “说句实话,我这把刀绝无仅有,但你拿魂魄和真身来赌,实在太愚蠢了!”邪神一声怒喝,眯起那一只独眼,开始猛烈地摇动起骰盅来。随着他的动作,四周的空气都变得紧绷,仿佛一切微小的气流都被锁在了这个狭窄的陋室中,把人的呼吸都压迫得只剩一线之微! 一下、两下……白檀的眼神目不转睛地盯着邪神手里那个小小的木盅,凝神细听着风的回音,她有点明白了刚才那些赌徒的脸上为什么会有那么狂热的表情,这赌的不是输赢,是生死,这一把输了,就永远没有翻盘的机会! 邪神的骰盅越摇越快,像昆虫快速振动的双翅,渐渐在空中化为虚影。白檀努力跟随他的节奏,辨别骰子在盅壁上撞击的声音,解读风给她传来的消息。 忽然,邪神紧盯木盅的目光像一道剑似的射到她的脸上,她和那双诡奇的绿眼猛地相对,脑中一根紧绷的弦突然“嚓”的一声断了,她感到头皮一阵剧痛,仿佛有无数根牛毛小针刺穿了她的头顶。 “小鬼找死。”邪神嗬嗬狂笑。 “别看!闭眼!”祁连低声说道。 白檀立刻闭上眼睛,祁连松开她的手,把冰冷的手掌放到她的眼皮上,那种针扎般的疼痛稍稍有所缓解。 白檀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就听到“啪”的一声,骰子在风中滚动的声音静止,凝滞的空气重新流动,而邪神的声音,一字一顿,从紧咬的牙缝中挤压出来:“落地成局。买大,还是买小?” 白檀的视线完全被祁连的手掌遮住了,她看不到眼前邪神的表情,也看不到祁连的表情,只感觉到一片奇异的沉默。 “现在后悔已经晚了,赌约已定,你的命可由不得你了。”邪神声音嘶哑得像是干涩的琴弦,但其中又隐隐透着一股喜悦,“买大,还是买小?” 仍然是沉默,沉默长久到白檀产生了一种错觉,周遭的一切过于寂静,寂静得甚至有一种狂乱的喧嚣,生机的涌动,死气的沸腾,人的贪嗔、爱恨都化成了尖细的沉默,遁入她这个过客的思想之中。 祁连终于开口,他说:“买大。” “定了?”邪神发出嘶嘶声。 “定了,买大。”祁连的声音仍然平稳得如同海中的礁石。 邪神猛地掀开了赌盅—— 赌坊中再次安静了下来,玩家和庄家都没有开口,白檀听到又是什么动静都没有了,心里一凉,抬起手按在祁连的手背上,想拉开他的手看看眼前的赌局,但又有一种精疲力竭的恐惧感,她的掌心已经出了一层薄汗,但祁连的手掌依然覆盖着她的双眼,冷冰冰的一动不动。 良久之后,祁连轻轻说道: “我赢了。” 白檀立刻拉开了他的手,周遭的亮光刺入她的双眼,眼球表面的灼痛感还未完全恢复,她强忍着想要流泪的生理反应,看到一枚骰子静静立在桌上,上面的点数显露出一种艳丽的赤红,赫然正是六点! “我愿赌服输。”邪神并没有白檀想象中的暴怒,他发出一阵轰鸣般的狂笑,随之化成一缕青烟,钻进了赌桌上摆放的一个铁青色香炉之中,桌上的骰子和骰盅也烟消云散,只留下那一把祁连用命赌来的‘不动山中。 祁连走过去拿起那把刀。刀是孤零零的一把,没有刀鞘,祁连用手指轻轻摩挲刀身上的铭文,像是在把玩一块翠玉。 “小妖怪,过来。”祁连也像邪神那样叫她。 白檀听话地走过去,祁连示意她伸出手,把刀交到她的手上。 祁连说:“你明天下山,这就当做是我送给你的小玩意儿了,你带在身上,等闲的鬼怪不敢接近你。”他顿了顿,把手心按在白檀的头,“如果有胆大不怕死的,就斩断它。” 白檀看着手中的刀,刀铭是以某种形态古朴的文字写就的,她勉强可以辨认出“夜行鬼不动山”几个字,莹润透亮的绿光流转,像是一块绿松石,融化在她的手心中。 她想,这是祁连用真身和魂魄赌来的刀。 她张嘴想说点什么,但想来想去,自己能说的,也只有谢谢。“谢谢”这两个字,太轻飘飘了,在生死攸关的大事上,反而像是无关痛痒的客套。 所以她最终什么都没有说。 直到跟着祁连重新步入街心,白檀才开口:“大人。我们之前一定有什么渊源吧。” 祁连笑了笑,“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渊源?或许有吧,三千世界,众生之间的牵连谁又说得清呢?”他抬头看向天空,月已升入中天,银盘般皎洁的月轮这时竟照得四下有如白昼一般明亮,“走吧。”祁连身边的风声滚动,他被一团轻烟包裹起来,又变回了白龙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