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穿着绛紫色的袍子,衣袂飞扬,一双星目灼灼发亮。
是谢衍!
谢九川心中大惊,旋即又吹了声口哨,卢云猛地发力,速度变快地冲过来。
他见缝插针,抓紧时机握住了缰绳,腾空而起翻身上马,夹紧马腹,朝着城东的方向疾驰而去。
谢衍瞧见谢九川坐在马上,鞭子抽得猎猎作响,身形渐行渐远,离着城门越来越近。心下一狠,直接从马鞍一侧的箭筒里拿出三只箭.矢,搭起弯弓,拉紧腱弦。
三箭齐发,一只擦过谢九川的发冠,一只射中他身下马儿的后臀,一只划破了他左臂的袖口。
马儿嘶鸣声中,布帛破裂声响起。
谢衍只见他袖口淡青色的袍子破裂,转瞬间里面掉出个挂着穗子的物什。
它荡在空中,里面的东西噼里啪啦地掉出来,以极快的速度朝着谢衍的面门打来。
他本以为是钢珠暗器,正要伸手去挡,却发现那些小珠子只是轻飘飘地打在脸侧,毫无力道。
定睛一看,才发现是些深红色的圆润豆子,洒在玉照雪白的马鬃上,红得像杜鹃泣血。
转念间,他忽地想起了那日在嘈杂的市集上,那个姣好温柔的侧脸,美得像是落霞下的画中仕女,
“你买相思子作甚?”
“并非送人,我只是觉着串在荷包的络子上会好看些……”
这些好似是……相思子。
羽箭的破空之声响起来。
谢衍晃神,瞧见几尺之外寒光乍现,尖锐的铁箭朝着自己的方向迅猛而来。
他欲躲,而身子却像是失了控制般的动弹不得。
眼见着箭矢愈来愈近,倏地,肩膀上一股剜心碎骨的疼痛传来,带着天崩地裂的千钧力道。
他像是被重拳击中,身子忽地后仰,如同叶子般飘起来,重重地向后翻滚而去。
天旋地转,谢衍只觉得眼前一片混沌,他瞬间砸在冰冷的青石地上,四肢百骸都是灭顶的痛楚。
头痛欲裂,肝胆欲碎。
满目浓稠黑暗,唯有那颗骨碌在地上的小小红豆,像是眉间红痣般地落在眼底。
硬生生地撕开天光。
恍惚里他似乎忆起了些什么,让他飘在浩渺烟海中寻到归处。
师父的泣血遗书,
绵绵雨丝下的红盖头,
一双潋滟懵懂的杏眼,
还有洞房花烛的旖旎绯色。
他喉间涌上腥甜,神思逐渐朦胧,只觉得周遭一片无人的寂空。
唯有心底像是着了魔般的呢喃回荡着一个名字。
阿怜,阿怜。
***
烛火摇曳,满室暗光。
耳边的声音嘈杂起来,一个苍老沙哑,一个清朗有力。
叽叽喳喳,二人似乎在争论些什么。
一会儿是红花、川穹、白芷
一会儿又是风池穴,百会穴,经脉丹田。
谢衍蹙着眉,梦里他似乎被这些声音吵得心烦意乱,让他从无边无际的黑暗中挣脱而出,缓缓睁开了眼。
“诶?这小子醒了。”
那个白胡子的老头挑着他花白的眉毛惊奇道,
顾岐停下了絮絮叨叨的嘴巴,也瞠目结舌地看着他。
“谢淮之,你怎么样了?”
谢衍嗓子干哑得着火,没心思回答,只是稍稍颔首示意。随后便扭头看向一侧将将燃尽的白烛,似乎在慢慢找回神智。
刚刚那些亦真亦幻的记忆似乎属于他,也似乎仅仅是黄粱一梦。
他闭上眼,在脑子里像是走马灯般的一遍一遍地想着,试图慢慢将那些碎片拼成一段完整的记忆。
许多事他依然是模糊不清。
但唯有那段记忆,像是铺展的画卷,在他的记忆里纤毫毕现。
女子的背影纤弱窈窕,在厨房里忙忙碌碌地团着桂花酒酿馅儿的浮元子,她拿着勺子缓缓凑到自己唇边,娇笑着让他尝一尝。
他想要握住她的手,却忽地画面一转,她穿着月白色的里衣,只披了件深灰色的披风,像是迷途的小鹿一样,懵懵懂懂地站在柴门前,满脸绯红地收下他送来的合婚庚帖。
一晃眼,她又穿上一身水红色的喜服,小小的一团伏在自己背上,红盖头上的流苏划得他颈间发痒。
他摘下盖头,将她抱进燃着双喜红烛的内室里。烛光昏暗下,她莹白的像是可以掐出水的皮肤藏在绯红色的床褥里,如玉般玲珑,勾魂摄魄。
最后的画面,是他带着满身水雾回到屋子里,却发现那间满是旖旎的屋子里,空无一人,只余春日寒霜。
那一刻他近乎肝胆俱裂,那种穿肠毒药般的痛苦似乎还残存在骨血里,只要稍想起那日空荡荡的床榻,他的肺腑便一阵摧命的绞痛。
这厢,顾岐瞧见谢衍清醒,却只字不语,放在被衾上的双手微微颤抖,指节发白。
他知道谢衍骤然找回记忆,定是需要些时间来理一理思绪。于是便伸手止住了他师父吹胡子瞪眼的絮絮叨叨,强拉着他从掀开门帘子出了屋。
于是整间屋子只余下胡全候在屏风后面,屏息静气等着吩咐。
他低着头静静候着,想着自己要不要提一嘴,苏姑娘已经在门外等了六个时辰仍不肯离去。
但想了想,还是把话堵在了嗓子里不敢妄自开口。
整整一柱香的时间,屋子内都是像没了呼吸般的寂静,就在胡全快要绷不住时,突然听到谢衍沙哑的声音,像是断了的琴弦。
“叫苏怜过来。”
短短五个字似乎用尽力气,带着隐忍的颤抖,与平日简短铿锵的语调判若两人。
胡全躬身称诺,正要打开门唤苏怜进来时,却忽地听见身后的隔扇门被猛地推开。
穿着素白色的单薄衣裙的女子小跑着冲进来,绕过屏风,脚下生风般地朝着内室跑去,差点绊倒在了一侧的杌子上。
-
谢衍正微阖双眼斜依在床柱上,听着急乱的嗒嗒脚步声愈来愈近。
而那一瞬间他却不敢睁眼。
他怕来人不是苏怜。
他害怕是胡全,那个满脸是褶子的老管家诚惶诚恐地来告诉他——苏怜不见了,她逃走了。
一如那日的荒唐。
如果真的是这样,谢衍怕自己睁眼一瞬间会有杀人嗜血的冲动。
细碎的脚步声在身前几尺处停住,悄无声息,只有微弱的吐息声,和布料摩挲的窸窣声响。
似乎,还有小猫一样的细弱呜咽,和泪珠砸到地上的啪嗒啪嗒声。
他咬紧牙关,喉结微动,认命般地睁开了眼。
只见昏黄的烛光里,女子穿着月白色的单薄外衣,没来得及套上外裳,显露出姣好玲珑的身形,腰带松松地系着,歪歪扭扭的毫不整齐。
鸦羽般的发随便绾了个髻,一大半的青丝都散落在脸侧,杂乱不堪。
她正紧紧攥着衣角,杏眼眼里蓄满的清澈的泪,顺着嫣红的眼角淌过玉白的小脸,泪痕像是一条清浅蜿蜒的河流。
谢衍在睁眼的一弹指间,想过无数次该如何面对她。
他魂牵梦萦地念着她,失而复得的一瞬间恨不得剖白心肝来留住她。
却又想起她那天夜里的不辞而别,气得心血上涌,牙齿痒痒。偏执的劲儿上来,恨不得用冷言冷语来折磨她,想尽法子来收拾她,咬牙切齿地想将人拆卸入腹。
心思百转千回,最终是怒火中烧占了上风,他捏紧拳头,正想着说些刀子般的话来刺她时,
面前的小姑娘却身影一动,忽地扑了上来。
纤弱的手臂揽住他的脖颈,素白的面颊埋在他的颈窝里。
冰凉的泪珠滴滴答答地落在他肩头,凉意顺着皮肤一路爬到了心窝。
百般的怒火被冰水唰地一下扑灭。
待到谢衍看见她潋滟的杏眼下一圈乍眼的乌青时,那些带着千钧怒火的字句全都被堵在嗓子眼里,转瞬间灰飞烟灭。
罢了,他怎么能忍得下心。
他在心里暗骂一声,
最后认命般地伸手抚上了她柔顺的发丝,长指摩挲着她的下颏,擦掉了脸上挂着的泪瓣儿。
他将那张哭的稀里哗啦的小脸掰到眼前,轻轻拉近,吻上了白玉般的挺翘鼻尖,嘶哑着轻叹道,
“我没事。”
“乖,别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