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人世(上) 猰貐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外皮苏嫩的兔肉,看见云游将盐与茴香仔细涂抹在上面,金黄的油自皮肉上滴落,“呲”的一声引得火焰蹿高。 不知不觉间,喉结微动,猰貐克制不了本能。倚坐在近处的文兰瞧得一清二楚,掩唇轻笑,到底顾及猰貐好面子,并不想戳破。 半晌过去,兔肉已烤制完毕,丝丝香气萦绕于洞窟之中,引得人馋虫骤来。 云游给二人送过去,猰貐忙不迭伸手去接。谁料想,这胆大包天的书生手臂一扬,绕开猰貐,直送到文兰手中:“不能让女孩子饿着。” 猰貐被咽了半晌,发觉没有一丝反驳的理由,吃了个哑巴亏,给云游飞了一记眼刀,起身欲走,“我去寻——” 文兰抬手拉住他的衣袖,明眸灼灼地望过来,十分乖巧的模样:“我吃不了这一整只,猰貐哥哥,咱们分吃才好。” 猰貐果真驻足,抚了抚少女的黑发,再度坐在她身旁。 文兰将兔肉送到他手中,猰貐分肉拆骨,跳了腿肉给她。少女似有几分羞怯,垂头默不作声地吃着,可又忍不住偷瞧那俊秀面庞,边瞧边浅笑。 “你笑什么?”猰貐回眼望她,不由抬手捏少女白皙的面颊。 少女的面颊上,绯红顿时如朝霞淬染天空,晕到眼角眉梢:“没有……” 云游暗自扶额,顿时觉得自己十分多余。待众人饭饱,他叉腰站到猰貐跟前,颇有几分谈判的气势:“我说猰貐兄,现如今这姑娘已无大碍,你总好放我回去了吧?” 猰貐不想多留这聒噪之人半刻,当即说道:“自是可以走,不过——” “不过?”云游眼皮一跳,顿生不妙之感。 “不过你还得再做一件事。”说话之间,猰貐回身望向文兰,眉宇渐蹙,“你得带着阿兰走。” “什么?”这一回,文兰与云游异口同声惊呼。 纵使心有不舍,但这洞窟委实不是凡人的栖身之所,更何况,此处与火狱连通,十分危险。猰貐看着文兰,金瞳依旧摄人心魄,只是这凛冽之下夹杂着柔波,暗含着无以言表的情愫:“这是为你好,我会去探望你。” 文兰没有理由拒绝,纵使不舍,纵使忧伤。她心中清楚,自己不可能永远生活在黄沙之下的洞窟里,更不可能与一只巨兽相伴。 心中如被绵绵细雨浸入,淡淡忧伤,淡淡失望。文兰垂下头脸,低声应答哦:“好。” 其实,他们自己都还未曾明白,相识不过三日,为何这般不舍。 还真是个重情重义的灵兽,云游暗自叹息,却不忧伤。因为看这架势,猰貐必定日后要去寻文兰,倒时候,就轮到收留少女的他焦头烂额了。 不过这姑娘着实可怜,云游素来刀子嘴豆腐心,再心善不过,也不推诿,一口应下此事。 猰貐犹是不放心,摄人眸光如刀锋剑刃,寸寸绽开锋芒,警告一般地与云游说道:“你若欺负了阿兰,我定不会善罢甘休!” 虽这般说着,但猰貐心中十分清楚,云游本质良善。 文兰生怕猰貐莽撞,忙不迭拽着猰貐的衣袖,蹙眉道:“云先生是个好人。” “我吓他的。”猰貐小声说着,将眸光投向文兰时,骤然敛去凛冽的锋芒,柔和如澹澹流水。 “还是阿兰妹子懂我。”云游满面无奈地望向猰貐,俨然毫不畏惧他的气势。 翌日,云游依言带文兰离开沙海,猰貐化作人形,一路护送。 他们走过漫漫黄沙,相顾无言。云游走在最前头,文兰一步一步跟着,每一步都好生沉重。她不知自己在留恋什么,这无垠大漠,似乎没有她必须留下的理由。如若当真有,那也是因为—— 少女不禁回眸,望向遥遥跟在身后的男子,流露出不舍而眷恋的神情。 猰貐察觉文兰看向自己,犹豫一瞬,终是快步走上来。他比少女高处许多,猰貐不得不垂头看向她,故作轻松地问:“怎么了?” 文兰总经不住他的凝视,目光交融时,慌张地移开了眼,并不曾说出真相话来:“我在想,猰貐哥哥的眼睛是金色,跟着我们去凡人聚居的地方,只怕多有不便。” “但若不跟着去瞧一眼,教我如何放心?”猰貐甚至未曾多想,便将心中所虑脱口而出。等到他意识到什么时,自己也怔住。 文兰亦是惊讶,心弦似被无形的手一抹,带起颤颤的余音。不知不觉里,她有几许窃喜地勾了唇,仿佛得到那人的关心与爱护,与得到珍宝别无二致。 “二位还走不走啊?”云游的声音在远处传来,裹挟在大漠的风沙里,惊扰了各自暗怀心意的二人,“如这般十八相送,走到天黑也走不出大漠!” 经得云游此言,文兰好似被人戳破了心思,睫羽微颤,腮上漾开轻红,转身走开。猰貐长眉轻蹙,无奈地追赶着少女。 直至日落时分,三人才赶到风息崖下。说来也是奇特,这风息崖分明与沙海之间仅是一日的脚程,可偏偏绿树成荫,与那死气沉沉的大漠截然相反。莫说猰貐,便是在周遭生活十数年的文兰,也不知有此山脉。 云游领二人登山,边走边道:“我本也不知有这一处山脉,直到许多年前外出采药,偶然救了一位瘸腿老媪。她说自己家住风息崖,下山换粮时摔了腿。” “我也是因此知晓风息崖的所在。”云游说着话,却不见身后二人应声,心下好奇,猝然回身, 山路难行,多是些猎户踩踏出的小径,猰貐总快文兰一步走在前头,继而回身去扶少女,生怕她摔着。 文兰父亲生前乃是猎户,多少也跟着登山捕猎过,并不如猰貐想象中那般娇贵。她本想说出来,可抬眼便见男子灼灼眸光,顿时无法拒绝他的善意。 他的手是这样温暖,正紧紧握住她的手,掌心熨贴着,文兰几乎要沁出汗来。 云游自知多余,顺手拽住树藤,自顾前行,不再打扰那二人的好时光。 风息崖上,土坯院墙围着三两间茅草屋,伴着昏黄斜阳,十分寥落的模样。 “这原本是那位老媪的家,后来我随朋友去往将阳,再回来时,她已无踪。恰巧我想寻个安静之处避世,索性就安居于山间。”云游说话间,引文兰猰貐进屋,“朝阳的那间给文兰妹子住。” “多谢。” 文兰与猰貐异口同声道出这一句“多谢”,惊诧地相望。下一瞬,猰貐轻笑,文兰莫名红了脸,垂下双眸。 又来了……云游扶额叹气,抄起木桶就塞给猰貐:“西面有潭泉水,你打些回来。” 猰貐拎着桶,不可置信地等着云游,想他堂堂灵兽,竟被一介凡人使唤了? 云游叉着腰,慢悠悠说道:“总要给文兰妹子打扫房间吧?” 猰貐被他一咽,虽有些不服,仍旧转身去打水。文兰忙不迭跟上去,与猰貐莞尔一笑,眸光灿烂:“我一同去。” “这个小丫头——”云游念叨着,连连摇头。 “将阳是什么?”打水时,猰貐忽然想起云游的话来,顺口与文兰问道。 文兰正坐在泉水边的碎石上,俯身拨弄清水,听得此言,才想起猰貐并不知苍梧之事,便解释道:“将阳是苍梧的都城,传言中繁华百代之处。” “你也没去过?”猰貐懊恼自己远不如凡人见多识广。 文兰出生在苍梧边境的飞沙郡,终年贫瘠,饱受魔族骚扰,自没有机会亲眼得见繁华盛世。虽是这般,少女的眼中仍满含着希翼,夕阳落在她的眸中,化作斑斓虹彩:“等到将来太平了,就请云先生做向导,带着我们去游览一番可好?” 想象中的承诺并不曾自猰貐口中说出,文兰的笑意渐趋淡去,如月辉藏入云中。猰貐这样的灵兽,即便能幻化出俊美的人形,可终究不是凡人,又怎会伴着自己走到那个“将来”呢? “我......”猰貐不知怎样与她解释,眼见失落涌上少女漂亮的眉眼,也终是无可奈何。 一个咒法禁锢了他千年之久,自很久以前,他便不能离开火狱太远,否则将有性命之虞。这个咒法无从与凡人解释,自浮玉疆的龙神还未衰微时,便缔结在他身上。 到如今,即便龙神已不再被世人所供奉,甚至神力衰微到无法制衡火狱,可咒法仍旧不曾散去。 文兰的唇畔再度绽开笑容,掩住背后说不尽的失望,赶忙转了话头:“该回去了,别让云先生等太久。” “好。”猰貐提起水桶,伴着她一同走回去。 二人姗姗归来,各怀心思,一时之间都不再说话。异常的沉默笼罩在他们之间,猰貐将水放在院子里,文兰自顾寻来膜布擦洗,皆不多说一个字。 云游一眼便看出了不同寻常之处,心道,这是吵架?云游暗自否定这条猜想,依照文兰温文绵软的性子,哪个能与她吵嘴? 待到文兰进屋洒扫,云游冲着猰貐遥遥招手:“过来过来。” 猰貐被他领着走进另一间房,腹诽其神神秘秘,不知又想出什么点子来。谁知方一踏入云游房中,猰貐顿时嗅到魔物的气息,虽已十分轻淡,但仍旧萦绕在他的鼻息里,不绝如缕。 “魔物!”猰貐骤然警觉,金瞳凛然如刀,厉声与云游问道,“这间房里曾住过什么人?” 云游惊愕无比,因为他从未想过,魔物能寻到如此隐蔽的住所:“近三年来,仅我一人居住。” “这气息已十分微弱,的确不是近年留下的。”猰貐暗道,云游并未说谎,眸光稍缓,又问道,“三年以前呢?” “三年以前,还曾小住过我的两位故交,可皆是来自苍梧,并无一人是魔物。”云游如实以答,“如若再往前追溯,便只有那位瘸腿老媪了。” “这便怪了。”猰貐自信自己不会嗅错,可猜想又被云游一一否定。但好在这气息极淡,并不是近期沾染的,云游又在此独居三年之久,想来并无危险。如是一想,猰貐复又安心。 云游暗道猰貐到底是镇守火狱的灵兽,总疑神疑鬼,也不与他辩驳,自简陋木柜里翻找出一件衣衫来:“给文兰妹子送去。” 这是做什么?带着兽形时的习性,猰貐不解地歪了头,满面茫然地望着他。 云游懒得解释,只将东西塞到他手中:“你得关心关心人家。” 猰貐似懂非懂地去寻文兰,将衣衫递过去。文兰有些诧异地望着他,再看看自家身上满是尘泥的衣衫,连袖子上都是被魔物抓破的血迹与破洞。 她不由心中一暖,方才的失望渐散,恍如云开月明:“多谢。” 因为知晓灵兽习性与凡人不同,所以他给的每一丝关怀,她都觉得珍贵。 文兰终归又笑了,猰貐心头沉甸甸的巨石滚落,亦是展颜一笑:“原来你还喜欢这个。” 文兰翻看衣衫,顺口说道:“想来这是曾经独居此地的老媪的衣衫,不过改改还能穿。” 蓦地,少女忽然抬起明眸,几番打量猰貐,看见他虽穿着衣衫,可胸膛大敞,着实不合身。忽然问道:“我给你做身衣衫好不好?” 灵兽要什么衣衫? 猰貐本想推拒,谁知偏偏经不住文兰漾起柔波的双眼这么一瞧,口中的话便成了这样一个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