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小英自然是怒不可遏,可是儿子今天对待她的态度,与平常有很大的不同,她就是再没眼色,也看出了这一点,便有些心虚。然而她的性格就是这样,死鸭子嘴硬,越是心虚,说话就越要不客气:“我爱给谁打电话就给谁打电话,你管不着!我没说我不喜欢顾熙琳,她做得不对,我跟她谈谈有什么?” “她做得对不对真的轮不到你来说。”宋钊开始第一次觉得,前世的身份其实也有好处,对于母亲这种拎不清的人,如果阿琳还有公主的身份,还在那个社会里,至少可以直接压住她,而不必像现在这样让他有理说不清,“你不知道的多了。” “你现在看着她好,我没说她不好,但是首先是没礼貌,我给她打电话,她连应声都不应,现在又挑唆你来跟我呛呛,还是博士呢,就这素质?”章小英没好气的哼一声。 哼过了,她又盯着儿子,猛然发现宋钊的脸上有些青肿,立刻紧张起来,提高了声调问:“你怎么了?摔的还是叫人打的?是跟顾熙琳俩人动手了吗?是不是她生气了,跟你发火?” 宋钊再次觉得心寒,索性把话说开:“她跟我发火?我倒是盼着呢!你知道我为什么在这里?因为她!她在九楼的病房里躺着,到现在都没醒过来,是我做的孽,我对不住她,她的弟弟来打我,我只能受着!可是你,是这事情的引子!” “你什么意思?她怎么了?”章小英一头雾水。 很多时候,未必是阴险与算计让人心寒,如此这般伤了人却懵懂无辜浑然不知到错在何处的人才更让人难以心平气和——真的责骂惩戒吧,她是无心之失,可若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自己就过不了自己那一关,她造成的伤害难道也当没发生过? “你孙子没了。”宋钊说出这话的时候,方才察觉,心里清楚是一回事,把这件事亲口说出来,伴随着的是心中尖锐的疼痛,“她一直加班,为的就是帮我还账,身体本来就不是很好,然后你一顿不分青红皂白的斥责,让她过于难过,就这样了,你还抱怨她没有老老实实跟你认错?” “不是,你说什么?”章小英睁圆了眼睛,意外之极。 就是这样,他也看不出悔意,宋钊只觉得心灰意冷,心口的疼痛折磨着他,也让他不愿再接着说下去,本以为要开诚布公的把所有的话都说清楚,可是面对这样的听众,他开始觉得,一切都很多余。章小英分明是多年来一直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她听不进任何人的话,只是执拗的坚持着自己的是非观。就算是发生了今天的事情,她也不会去反思自己的错误。 果然,接下来,章小英就问:“有了孩子怎么不告诉我?” 是他们都没有经验,从来没想过这事——这是他们自己的责任,并不年轻了,可依然无知,然而宋钊不想对章小英说这个,只反问了一句:“在你心里,不是只有章伟家的孩子才是你的后代晚辈吗?” “你这是什么话……” 宋钊懒得再听章小英反驳的话,转身就走,只是走了几步,又倒退回来,认真的重复一遍立场:“不要再去为难顾熙琳。还有,以后我大舅家的事,不要事事都跟我说,我也没钱再给你。” 回到病房的时候,顾熙琳还没睁眼,跟护工算清了费用,宋钊坐在床边,沉默着。心头那股尖锐的疼痛已经过去,转为绵密的钝痛,虽然可以忍受,却久久无法消减。他不去回想刚才他离开时候章小英那备受打击的表情,已然不可能得到圆满,他也不会再奢求。 顾熙琳睫毛微颤,呼吸的节奏也有了些许变化。宋钊第一时间发现了,自己倒先屏住呼吸,小心翼翼的盯着床上的人。 过了几个呼吸的时间,顾熙琳睁开了眼睛,一脸茫然的看着天花板。 宋钊笑出来,去抓她的手,只是在指尖触及她手背的时候又几乎卸下了全部力道,生怕会伤到她。他柔声问:“阿琳,你醒了吧?感觉怎么样?疼不疼?” 顾熙琳转了视线看他,可看了一会儿就又闭上眼,一个字也没说。 宋钊连忙去按床头的铃,自己则是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她。 护士来得很快,先是看了看输液的情况,然后问:“病人醒了?” 宋钊点头:“刚醒,但是没有说话。” 护士俯身,仔细看了看顾熙琳,发现她又睁开了眼睛,便问:“现在感觉怎么样?麻醉药力下去了,会比较疼,你如果忍不住,就告诉我。” 顾熙琳点头,轻声问:“我怎么了?” 护士抿抿唇:“你流产了,妊娠7周终止,手术不会有什么后遗症,不过需要好好休息,觉得不舒服就叫我们,等下医生也会过来查房。” “谢谢。”顾熙琳说完,就不再说话。 护士再次检查了一下输液架上的药,就退了出去。 宋钊凑过来,目光殷切的看着她。 顾熙琳闭上了眼。 “阿琳。”宋钊摸摸她的脸,“别难过,赶快好起来。” “你出去。”好一会儿,就在宋钊以为顾熙琳不会跟他说话的时候,她张了口,“现在我不想看到你。” 她初初醒来,记忆还停留在宋钊温晴给她的视觉冲击和章小英的莫名其妙的发难中,而现在又多了一个孩子没了的噩耗,身体和心理的双重疼痛让她的理智变得十分脆弱。只要有力气张口,她一定不会给他好话,虽然,没有一件事是他有意的,甚至他根本就不知道这个孩子的存在。 她也不知道。 宋钊险些掉泪。 他知道她,如果不是身体极度不适、心情坏到极点,她不会这样对他。 可他活该。 他站起来,双手在身侧紧握成拳,轻声道:“好,我在门外,有什么事你就叫我,或者按铃叫护士。” 走到门边,他又回头:“有一个叫路斐的昨天来看过你,说你是他姐,也许今天还会来。” 顾熙琳只是轻声说了一句“知道了”,并没有其他的话。 不是不知道他有多少苦衷,可是依然心怀怨怼,顾熙琳一点也不想面对他,至少暂时,她不想看到他,也不想让他看到自己。 宋钊出了门,轻轻把门关好,两手捂住脸,用力的揉搓一通,碰到伤处,他反而越发用力,不是不疼,而是只想让自己更疼一些——顾熙琳受过的和正在忍受的痛苦,他无法以身相代,只能这样,与她一同忍受疼痛的滋味。 天色渐渐黑沉,章小英的身影出现在走廊尽头。她急匆匆走来,拉着宋钊就问:“我问了护士才找过来的,怎么样了?” 她眼中的焦虑毫不作伪,却已经不能让宋钊感到一丝一毫的温暖——伤人的时候毫无分寸,过后再怎么关心又能怎么样?他冷淡道:“没事,要休养。” “那你怎么不进去?这走廊里头多冷啊。”章小英放下心,还是更在意儿子。 “我安静一会儿,你怎么过来了?”宋钊拉她在走廊另一侧的沙发上坐下,他不确定,如果待在门口的话,他们的声音传进屋内,顾熙琳会不会不悦。 “章伟带着媳妇过来了,我让他们一家人说说话,这不是今天刚做的检查吗,大人孩子都好,让他们给你大舅说说,他也高兴。”章小英说完了,看着儿子冷淡的神色,总算觉得不对了,忙补上一句,“我这不是惦记着你们吗,就来看看。” “你回去吧。”宋钊说,“去病房照看我大舅也行,回家自己休息休息也行。我这儿,你就不要管了。” “你这个孩子,怎么这么不分好赖呢?”章小英拍着沙发扶手,“我这不是关心你们吗?你们年轻,根本就不懂!” “医生护士都懂,你就别添乱了。”宋钊没办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只得长话短说,“我跟你说的那些话,随便你听不听得进去。现在顾熙琳连我都不见,你觉得她会见你吗?别刺激她了。” “这好好的怎么会这样呢?”章小英大是困惑,“你们到底干啥了?” 宋钊垂下头,手肘撑在腿上,两手捂脸,不说话。 “行行行,你不让我管,我给你买点吃的去,你说,你想吃什么?”章小英看看窗外的夜色,站起来,“正好我也得给你大舅他们买饭,给你也带一点儿,你,你媳妇也一起?” 宋钊并不抬头,只是摆手:“你自己去吧,我不用了。” 如果放在从前他所在的那个时代,这样眼里只有娘家连亲生儿子都不顾的女人,必然是要被休弃的,当然,如今她也是自己一个人过,也许这才是她这番行事的原因。宋钊又坐了一会儿,到底放心不下,又推门进了病房。 房间里,顾熙琳并没睡着,正对着天花板发呆。听到门声,她转了视线,看着宋钊一点点走近。 “阿琳,你觉得好点吗?天晚了,想吃点什么?”宋钊柔声问。 “不想吃。”顾熙琳眨眨眼睛,想起什么,“我刚给学校打过电话,就不带班了,先休息几天。” “早就该这样了。”宋钊点头,只是越发觉得无地自容,“阿琳,我……” 手机在床头的小柜子上震动。顾熙琳拿起来,看了看名字,倒是扯出一抹真切的笑意:“路斐啊,你是来出差吗?” 宋钊站着,隐约却也能听见电话里的声音:“姐你醒啦?现在好点了吗?对,我是来出差,特别顺路,就来看看你。” “我好多了,真是不好意思。”顾熙琳的目光比起刚才柔和许多,“你带来的东西我都还没来得及看,辛苦了。” “嗨那都是姚锦舒让我带的,我哪懂那些化妆品什么的啊,姐,我可是跟我们老大都说了。”听上去,宋钊就知道,路斐跟顾熙平关系匪浅。 “就知道你搁不住话,回头我自己跟他说,你就忙你的吧,我没事。”顾熙琳一高兴,动了动身子,顿时疼得一皱眉。 宋钊见了,连忙弯腰来扶她,正听见电话里小伙子义愤的话:“姐,你受了这么多委屈,咱们跟他一拍两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