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这里,是芙蓉阁阁主的住处么?” 平朵正伤心,不妨一个问询的声音打破了忧思。门外站着一个一身轻纱的小姑娘,长得乖巧可爱,一脸担心的看着自己。 平朵赶紧抹了泪,微笑点头。 “是。” 小姑娘舒了一口气,她没见过芙蓉阁的阁主,一间间找寻了好久才看见一个不认得的美貌女子,见她哭的伤心,站了好一会儿呢。 “姐姐好,我是牡丹阁的小铃铛。我们阁主邀你到桥边廊下的花船相见。” 平朵不知黄良英能为何事来找她,她一直等的人也不是她,今日是关键,若错过,可就功亏一篑了。 小姑娘看她好似不情愿,赶紧拿出一个方正锦盒:“差点忘了,这是我们阁主的,您,看看?” 平朵犹疑接过,盒子里正正放着一朵干制的御衣黄。它花瓣整齐鲜妍,下面还垫了层层黑色丝绒,高贵典雅优胜生时。 那日黄良英台上饮酒,酒水落在花上,她看的心疼,多说了两句,黄良英以酒为题,言答对可救花,她虽答对,可还是挡不住她满壶的倾撒。 御衣黄是花种名品,因颜色与君王袍色相近而得名。养花之人怎会用酒灼烧它呢,只因为她与那花一样,流落南乡,且与君相关。 那日洒酒是羞辱她的下马威,今日这般妥善收藏又是为何? “好。待我换了衣裙就去。”平朵盖好盖子,微微侧头平静答应。 眼看着她收了木盒,就要关门。 小姑娘心里着急的紧:“姐姐,姐姐,这是新制的,我怕你不信才给你看的,可不是,可不是……” 平朵被她喊懵了,这不是给自己的。赶紧递还了过去:“哦。” 小姑娘扭捏着从挎包里拿出一个布包,小心翼翼的递了过来。“不过,这包糖是姐姐的。” 平朵茫然接过,然后看着她蹦蹦跳跳的跑下了阁楼。这才打开紧紧束着的布袋,一股清甜迎面而来,糖果颗颗剔透,里面还裹着一点绿色莲心。 “别哭别哭,你哭的这么伤心,伯伯可要心疼死了。”对面传来一阵阵剧烈的咳嗽。 哭泣的小丫头果然赶紧止住了泪,小脸仍是皱皱巴巴,憋得很是辛苦:“我不哭了,伯伯,你也不要疼。” “朵朵是个乖孩子,看。” 他变花样似的变出一包糖果,平朵捏了一颗塞进嘴里,然后瞬间皱苦了脸:“苦。” “苦后是不是更甜?”那人呵呵的笑着看她。 小小的平朵噙着糖,挂着泪,笑着点头。 越来越近了。平朵回味着糖,心越发安定。 一颗糖还没化完,门又噔噔噔的响起。 这回来的人比那小姑娘还要害羞。“我,我是来请罪的。” “恩。” “我,我是毕洲的将军。布,布是胥冶让送来的。” “哦。” “他说,司徒府一切安好,你姐姐司徒平锦也,也回去了,让你不必担心。” 平朵咔呲咬碎了糖,几块布就能顶罪了? “我还有事,你……”平朵想着赶紧打发了这人走。 “我听见了。”他迅速接话。 平朵眼睛死死盯着他,这人难道还监视她不成。 “不!不,我就早来了一会儿。” 平朵举起糖:“你可看见这是谁送来的?”她眯着眼睛,尽量让自己显得凶恶一些。 他连连摆手:“没,没有。” 平朵点点头,转到桌边写了张字条,压在茶杯下面。戈千亦步亦趋的跟着她,眼见平朵拿上就要走出房间,又怯懦的出声制止:“你,你还是,遮着脸的好。我也看了手报,早来,早来了豆里几日,这里不少川兆渝州的贵族子弟,你……” 平朵狠狠瞪了他一眼,不得不找了条丝巾直视着他的眼睛,把丝巾系到自己脑后,遮住了口鼻只露了双眼,然后挑衅一样的看着他。 戈千不知道她竟然真听了他的话,她又这般近的看着他,较真任性的样子像个发怒的小猫。耳朵渐渐红的彻底,越发的语无伦次起来:“你,你这样也,也很好看。这里危险,危险。帷帽,帷帽。对,带个帷帽。” 他一径低着头,说话还磕磕绊绊,真不知道怎就这么爱管着自己,还得寸进尺的很。无奈叹气,又去找帷帽去了。 戈千仍旧紧紧跟着她,她东扒西找,翻了半天,眼看着就要失了耐心。戈千眼睛好,环顾四周一下就看见几个帷帽正挂在床后的架上。走过去,拿起个最长的,撩起纱,戴在弯腰翻找的平朵头上。 黑色的。 平朵站起,黑纱整个从头到脚盖了个严严实实。这,这是尔风的吧。 她扯扯黑纱,她长得瘦弱,整个人都被罩在帷帽里,宽宽的帽檐造出了一个圆形的空间,她站在里面,与世隔绝。 仰头向上看去,纱外白面的将军笑开了眉眼。 “好,好看。” 好看个大头鬼。 “安安全。” 平朵撅噘嘴,不置可否。 转过身去又往门外走,她径自说着:“我要去会牡丹阁主的,她可是个厉害的,你这样的在她面前就是个小白兔。我可跟你说,我不是怕你,我是怕打伤了你,你父母可得怨恨我了。” 她听到门吱呀关上,猛地转头去看,那将军面上都是还未来得及收起的笑。 “我,我送你去。”他见她看他,忙收敛起来,局促的表示想要送她。 平朵与他只见了一面,可一直知道他不会伤害她,即使他出现在夜里,即使他手里拿着弓箭如临大敌。 “看在你给我送药的份儿上。你到豆里做什么?” 戈千想起初见她的样子,一下红透了脸:“不,不做什么的。”不知觉下,他撒了谎。 “唔。这可不是顽儿的,你还是回去的好。”她像是信了他的话,踢踢踏踏的下楼,戈千跟在后面,无声笑了。 两人成了个奇妙的组合。一个女子带着个盖住脚的黑色纱帽,后面跟着个满面笑容的公子。路过的女子少爷看见他们这个样子都哈哈大笑。 还有人冲着戈千喊,“对小娘不能这么惯着!”“兄弟,你也太怂了。”“不能怂啊……!” 戈千听的脸上发麻抱起平朵,平地而起,几步就到了桥边,抬眼看见一艘船上系着牡丹花样,又抱起平朵轻点几步站在了船头。 迅速放下平朵,唰唰几下就飞走了。 真是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平朵站在船头,深感安心,暗暗下定决心早晚要拐到自己名下。 花船很大,方才在空中看的清楚,船头船尾都没人,不知约在这里是作何打算。 船舱尽是青竹搭建,遮了一层层的纱帘,隐隐有丝竹之声传来,是黄良英的风格没错了。平朵取下帷帽,慢慢叠好,拎着纱帽就往里走。 里面在排着一出戏,平朵进来正看见红纱落地,相拥男女被盖在纱下,管弦之声缠绵环绕,顿时愣在当场。 黄良英瞅见她羞窘的样子,连忙扬手示意。 “我知道你想干什么,原先对不住你,现在一并还清。你要红门我拱手奉上,只是该是我的你也不能拿走。” 这女子像战场上的先锋,冲锋在前,知道自己要什么,也知道舍弃什么。 她回到房里仔细阅读着黄良英给她的戏本子,琢磨着配个什么样的曲子。 直到曲君气急败坏的闯进来,她还在拨弦记着曲调。 “我不管你是什么人,评花是我下半生的指望,我说用什么料子,就用什么料子!” 平朵想着戏中情节,沉在曲里,头都不抬的回答:“好。” 曲君本想着攻克她很难,结果她这么容易就同意了,也不管她是否认真听,她权当她是经过深思熟虑了。 这是一处讲述爱情的戏,前面淳朴天真,顺其自然男女相遇了,紧跟着矛盾冲突泼天而来,他们就此别离,最后化入一江春水。 平朵借鉴同等曲子,突出重点,稍作更改就完成了整篇的曲调。 黄良英说,这戏涵盖了她的半生,总该有个了结。她愿意帮她成为花魁,但平朵要给她一出动人的戏。 曲调烘托气氛,填补戏里没有的空白。风尘女子再怎么不俗,琴音里都脱不了自怨自艾,这样的缠绵与悲戚是她不需要的,她要的正是平朵孤身从狼的果敢狠厉。 * “先生,前几日皇妹来颁了旨,您意下如何?” 青帝一身素白常服正襟危坐,他发丝整齐言谈有度,哪里还有一代昏君的模样。 “臣尊天命,替天行事。”太宰须发尽白,但神采奕奕,仍旧不卑不亢一身傲骨。 青帝薄唇微抿,眼角带笑:“愿先生得偿所愿,弟子向来钦佩先生刚正不阿,愿先生不曲不折。替天,行事。” 古稀老人手上轻提,猛地收杆:“上钩了。” 青帝惊喜站起,阳光下那尾红鲤鳞光闪耀。 “今日有口服,先生熬的鱼汤,弟子可有些年头没有尝了。”今日的栾和玺褪去了一身煞气,素白的长袍,翠绿的玉冠,恭顺微笑的样子正是那年的那个皇子。 太宰收了线,轻拍他手臂:“你呀!” “祖父!”一个欢快的女音从竹林中传来。 栾和玺应声看去,墨绿的竹林里缓缓走出一个少妇,竹林本来阴沉,她一来仿佛带了云霞。 她乌发宛若绿云,额上一支明珠蝴蝶,映得眉目愈加雍容柔美,她朱唇微点,语笑嫣然。 “祖父竟在月湖坐了良久,今日风大,怎不叫孙女来加个纱帘。”她小腹高隆,一手托着肚,一手扶上了太宰手肘。 “还走得动,就不麻烦你们年轻人了。”太宰笑着抚开她的搀扶:“哎呦,我这鱼可打脏了你的衣裳。” 她托着的手正握着鱼竿,太宰拎着鱼的手正打在她的大袖上。 栾和玺这才注意到她穿了一身浅粉衣裙,上面缀满重重繁花,却真让太宰的鱼给脏了衣袖。 “师妹有孕,理应卧榻修养。先生有我陪着,自然风寒不侵。” 太宰见他这般理直气壮,也是开怀:“你呀,乱了辈分了,你是我的弟子,她叫一声小叔也是应当。” 平锦屈膝行礼,背脊挺得笔直:“小叔有礼。” 太宰瞥了她一眼,拉着栾和玺快步走出月湖。 “先生?”他是认识司徒平锦的,她与大公主生辰相近,又是京里拔尖的贵女,幼时常到宫中游玩。在家里应该也是受尽宠爱,今日看来却并非如此。 “她不过来求你一个恩典,才做足了这个样子。” 栾和玺听他如此解释,心中熨帖。 “我给了无数恩典,不少她这一个。”他言辞凿凿,骄傲无比。 太宰却甩下他,拎着鱼走的老远:“所以你成了个昏君,还到我眼前显摆。他的弟子一个个卧薪尝胆忍辱负重,我的弟子怎就成了人人喊打的昏君了。” 栾和玺知道他生气,却也不辩解什么:“先生,我时候不多,您可快些。” “不多,不多!一个君王竟怕个太监!”太宰已经往锅中添了水,坐在马扎子上生火,嘴里仍旧在念叨他的不思上进。 栾和玺捋了衣袖,蹲在木盆边杀鱼去鳞,动作干净利落。 太宰看着他仿佛回到那天。 那天,他在宫里垂钓,好容易钓上了一尾大鱼。将将扔进水盆,一个衣着华贵的男孩不知从哪儿冲了出来,抱起他的鱼拔腿就跑。他揪着他的耳朵让他认错,他抿着嘴,咬着牙,紧抱着鱼,什么都不肯说。 他看出他饿极,心有不忍。他让他放了鱼,承诺给他找御厨做顿好的。他说他生的就能吃,干嘛还要找厨子。他看着他恶狠狠地眼,以及被他抠得流血的鱼,瞬间相信他吃惯了生肉。 他丢给他一把刀,告诉他人与禽兽的区别,人吃熟的,兽食生的。他却迟迟不能下刀,他说咬死它干脆,何苦拿刀子生刮它的鳞片。现在他手起刀落,再没有丝毫犹豫。 太宰添着火,笑问他:“和玺啊,你是什么时候能杀鱼的?” 栾和玺已经把鱼冲洗干净,拿着个大片刀在鱼上刻着花刀。 “十三岁。” 是了,他十三那年,让他在宫里钓了条鱼,他沉默着用小刀把那鱼剥的干干净净。这他第一次杀生。 那时候略显稚嫩的少年,已经成了现在这个外面口口相传的暴虐昏君,太宰几欲落下老泪。 “你好好闹!好好玩儿!师父给你撑着天!” 栾和玺在另一个锅里倒油,下料,直到鱼煎的两面发黄,才放到水锅中,盖上锅盖闷煮。 “先生,今天这鱼可是我给煮的。” 他细长的眼笑起来果然妖邪,太宰心说,这样俊美的君王,不当个昏君都是浪费人才,可这是他的弟子,就算是昏君,也不能让别人骂去了。 他拎着个马扎子坐到太宰旁边看着噼噼剥剥的柴火,等着水汩汩烧开。 “先生,手心手背,你怎就能忍心剜下其中一面。” “不杀了它,怎么饱腹。它本就生了蛆虫,不狠心除去,恐要断臂。” 上一句是他当年劝他杀鱼,下一句是他给他的答案。 “先生,我见过司徒平朵了,她果然向你说的那样。” 太宰哈哈笑开:“是吧,我孙女。”老头骄傲的很,突然想到什么:“你在哪儿见的?你可别动什么邪念。” 第一次看见老头儿这样惊恐,看来昏君是人人都怕的。 “我在床头见的。”他不怕死的骗他。 “你!你!你要气死我才罢休!”太宰持着火棍的手,作势就要烫他。 “画儿!画儿!”栾和玺赶紧跳开躲过。 太宰把棍放进灶膛:“你不用吓唬我,我能活的过你?她这么奔劳都为你,你要伤她,就是禽兽了。” “和玺知道。”他低眉回答,太宰看的有些心酸。 “他们都是假凤虚凰,难成大器。你要信我。” 老头儿言辞恳切,栾和玺却真的难受。 “嗯。” 鱼汤泛白,太宰洒了盐,香葱,先给他盛了一碗。 几滴香油,一把芫荽,正是当年的味道。 “芫荽芫荽,延年益岁。” 老头儿像哄小孩一样悠悠念着。栾和玺看他拿出一个大碗满满盛了,放进那个他熟识的木盒里,有些委屈,他才这样一碗,谁能吃它这样的一大碗? “给谁的?!” 太宰笑眯眯回答:“家里来了两个小孩儿,长得是真好看,正长身体,多吃些。” 他就知道当年收他当徒弟,就是因为他长得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