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星云惨淡,小君站在海棠阁上低头沉思。昨日她们才知道问蝶原是栾姓皇朝的公主,贵人落难越发让人伤怀,但现在她更不解的是:公主沦落烟花之地长达三年,不是该隐姓埋名了此残生,怎么反倒大张旗鼓的回去了。 她身后尔风破天荒的坐在绣绷子前,绣了半卷的锦缎上赫然是一对鸳鸯,眼睛灵动晶莹,羽毛栩栩如生。小君知道她可没有这么好的女红。 笑着走过去:“你是个泼辣的人,教导出的女孩儿倒是心灵手巧。” 尔风似未有所闻,眼睛直愣愣的盯着绣布。 小君拍拍她的肩,晃了晃:“尔风?” 尔风这才转头看她:“你觉着采柳……我怎么觉着她这回不像是以前的采柳了。”话音尽是苍凉。 小君看她像是受了极大的惊吓,这才才注意起采柳来,认真想了一会儿却不觉得有什么异常。因她向来与采柳不大和睦,若真有什么也可能察觉不出,看她神情,却让人担忧,迟疑一会儿:“她,怎么了?” “她,我把她从医舍接到海棠阁,想说说话。她只问我问蝶是何人,问司徒平朵该不该死。”她怔怔说着,配着窗外晚归的寒鸦,听着让人心里有些害怕。 她们虽是苦命的人,但良知还是有的。有人生来是皇子王孙,有人只能贫贱到泥里。怨不得人。 “你,怎么说的?”虽是命里的事,但终究她们还是心有不甘。她又想起昨夜那个叹息流泪的女子,就算心生怨恨也无法全算到她的头上。 还未等她回答,小君兀的笑了:“她啊,外面混沌了一年,沾上些别的想法也是不可避免。但是,她,不该承受咱们的恨,连上这个公主,也不是心狠手辣的人。昨夜,我讲了芙蓉阁,她听了不像是没有触动。今天公主走了,她还换了身衣裙,原先那身闻着像是跳进水里染上了一股子腥气。”转头,有些俏皮的问:“你说,她跳了哪里的水?” 尔风诧异的看着她,眼睛闪了又闪:“哪里?她昨天一心想去碧潭看看。她跳进去了。” “是,她跳进去了。连你我都觉得肮脏的地方。尔风,我低贱了半生,这次,我不想再这样下去了。” 她笑的凄凉。平日里勾人夺魄的眼睛,这会儿带了异常的坚定。 “你当她是谁?凝云和拢香是这样,你也这样!拿根稻草当救命的木桩!那公主走了,你见她看了谁一眼?真当她是救苦救难的菩萨了?留了几点子眼泪,跳了个湖,就收拢住了?”尔风却是气极,命该如此,何必白白折腾,最终伤的只能是自己。一颗心已经烂的稀碎,自己捧好,小心谨慎的过一辈子不就成了。 “黄泽,不是个心慈的人。她妹妹更是喜怒难测,你私下搭上花承平,我当你只求个心安,睁只眼闭只眼,不拆穿你,不可求的太多,这不是你前日说的么?” 等到心平气和,尔风捏着绷子上的细针,比着原先的针脚小心扎下两针,抽出线一看,那两针独立于别的细密针脚,看着扎眼的很。 小君看她抽出针线,掩嘴轻笑:“呵呵,你看,你也知道好歹。求个更好有什么错?他心狠手辣,我也不是善人。尔风,我管你怎样看我,这回,就算死,我也要跟着她死。”她说笑一般的话像石头一样砸在尔风心上。 小君看着静静坐着的人,心里的气渐渐消了,若不是放在心上,她也不能这么骂她。姐妹一场,总不会看着对方送死。 两相无言,一时寂静。 楼下哒哒哒哒传来一串脚步声,天色已经很暗了,这会儿谁还会在外面,小君心中烦躁,走到窗边大喝一声:“没个规矩!这么晚了不睡觉瞎跑什么!” 那人果然站住,言笑晏晏的说:“是小君呀。我接了个帖子心中欢喜,不想吵闹了你,明天再给你赔罪。”说完便告辞就走。 小君推着窗户上挂着的风灯,探出身子往外看,直看见她手里抱着个紫金的花筏,默不作声的回了房间,半晌没有言语。 “怎么了?失了魂儿一样?”尔风看她一副怅然若失的样子,也往外面看了看。外面石子路上昏昏暗暗,静寂的很。不过,今日倒是怪,几个阁楼都亮着灯,却什么声音都没有。 细想了想,也就明白了。那边公主走了,最起码两个阁子正伤心。又纳闷,牡丹阁的都在城里,今日怎么也亮灯了呢?走到另一边的窗子看了看,杏花也亮着风灯。 不由问了一句:“雨兰升花主了?” 小君两步走到窗前,心咚咚作响。 “你可知道刚才是谁?” 还没等她回答,小君又接着说:“都想平平顺顺的过一辈子,可天不遂人愿。你说捂着自己的心,得活且活,现在刀伸到眼前了,咱还怎么活?” 尔风仍是不知她到底在说些什么,只见小君伸手朝外面指了指:“你看。” 不必她说,铛铛锣鼓声中,她已然知道发生了什么,连连念叨着:“今天是最后一日了么?”似乎不能相信,提起裙子就往楼下跑。 平常女子学戏的戏台上已经站了不少人,几个挑着灯,挂着响锣的汉子隔开众人,用蘸满面浆的刷子在通告栏上刷了刷,然后正正贴上一张大纸,又敲锣打鼓的浩荡离去。 有姑娘识字站在人前,脆生生念着上面的大字: 一、统蓝锐而论,隶乐籍者凡千余人。万紫千红,讵能遍阅?此次花榜,悉凭荐书多寡为定,益复参以舆论,以昭平允。 二、定一甲一人,二甲两人人,其余悉置三甲。沧海遗珠,知不能免,挂一漏十,阅者谅焉。 三、如段尔风、曲君、杨凝云、莫拢香等,或久负香名,或早树艳帜,或华年已去,或身份自高,不必再与群芳争胜,故不录入。 声音方落,一人已蹲坐地上嚎啕大哭。 尔风木然看去,那失了形态的不就是杨凝云。她年岁是众花主中最长的,教导的姑娘也多有艳名,向来孤高自赏,发丝梳的一丝不乱,什么时候这样难堪过。拢香站在她侧边,正哭的梨花带雨我见犹怜。 三年努力,终归竹篮打水一场空。下了这样的榜,对她们无异于晴天霹雳。 一步步走过去拽起地上的人,掏出怀中手帕,帮她擦净了脸,扶正她颤巍巍要掉的乌金梅花簪:“莫哭,咱们不就是这命。找个良籍自赎自身,有什么哭的。”她终究失了方才教导小君的义正言辞,轻轻弱弱似断非断。这两句飘荡在风里,能有几字落进几个伤心人耳中? 拢香口中叫着姐姐,扑在她臂上。她抬手轻拍了拍她的头,搂住二人往她们阁楼走。 身后几个小姑娘欢喜的围住一人,叽叽喳喳:“姐姐,这次你是可以参加评花了么?” “姐姐发达了莫要忘了妹妹我。” “姐姐,我新绣了几方帕子,正好给你用。” “姐姐……” “姐姐……” 渐渐离了戏台,听不清她们在说些什么。可就算不听,那声音也一阵阵回荡在耳边。 她们那时也曾这样欢喜。也说了这样的话。当时好像也有几人搀扶着退场,可却这么快就轮上她们了。 安置好二人,尔风慢腾腾上了海棠阁的二楼。小君正端坐在绣绷子前一下一下绣的仔细。瞥了一眼过去,她连自己绣的两针都拆了重绣,新绣上的荷花透着灯光忽明忽暗。 “这么好的绣工,我要是参加评花,哪个能赢了我?”她语带骄傲,眼睛闪亮亮的看着愁苦的尔风。 尔风被她气笑,不得不说着:“是不如你,没人能胜过你。” 二十五六的人了,从来妩媚撩人,这会儿倒像个垂髫小儿,歪着头笑的真心:“剑舞,也没人能赢得了你。” 尔风抿嘴看她,没有些擅长的,怎么当得了南乡的花主。 “有什么鬼点子,快说。” 被看穿的小君,嘟嘴痛骂:“什么人!火烧到门前才知道跑,还不是得靠我。” 她二人吹了灯,悄悄看着四周,等所有灯都灭了,才蒙上脸轻声往芙蓉阁走。刚踩上二楼台阶,就闻到飘着的熏香,这才知道尔风想要说的到底是什么。 屋里两人睡得昏沉,尔风掀开帘子看见司徒平朵脸上的胭脂红晕,手探上她的额头,微微的烫,应该燃了不久,喊了声小君,两人搭伴把她背出了芙蓉阁。 尔风下了楼,背着她直往花田跑,小君跟在后面也跑的飞快。等尔风搂着她躲在亭子下面,小君蹑手蹑脚的去花田寻找牡丹。眼见一丛牡丹长得紧密,连忙蹲下去摸它的根茎。 “小君?”一声轻唤,小君怔楞在当地。 “林妈妈。” 林妈妈从花田里走出来,疑惑的看她:“听到锣鼓声,我就知道今天该有人来祸害我的牡丹了,不想抓到了你。你,应该用银丹草啊,怎么糊涂了?” “妈妈,这次没我。” 林妈妈面上微沉:“欺人太甚!你才多大!” 然后和缓了声音:“丫头,你心眼好,这要救得是谁?” 小君原不想连累她们所以前来偷药,这会儿说谁都是瞒不住的,只得乖乖回答:“你认识的,昨儿新来的那个。”怕她误会赶紧添了一句:“敲钟的那个。” 林妈妈听完却笑了:“她不是这儿的人……” 却从袖子里摸出几包黄纸包着的药粉,嗔怪着:“也不怕脸上起点子,大半夜的就敢来摸我的牡丹。”看着月下的小君,老太太无奈低下了头,再抬起眼睛里已经续了一眶的泪:“孩子,你不珍惜自己以后怎么当个俏鸨母?”不想说太让她伤心的话,这一句也不好。 伸手抚着她的脸,枯老的手对着柔软的脸,就是她们的一生了。 小君抹了眼泪,故意倔强的说道:“我才不当鸨母呢,我早就想了一个极好的去处。”抢过她的药,蹦跳着出了花田,像个无忧无虑的少女,娇俏可人让人心爱。 林妈妈看着她的背影,又低头去埋她拔了半截的牡丹,摸着她拔断了的根脉像是恨极,又像是被孩子气的无可奈何的模样:“牡丹怎么能这么拔!都说牡丹花下死,你拔了牡丹,让别人怎么死在花下。”等她培完土又自说自话:“也好,死了这个牡丹。让林妈妈看看你们的真国色。” 手里拿着花铲,哼着牡丹亭晃晃悠悠的去找蹲守在药田的陈妈妈。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 赏心乐事谁家院 朝飞暮卷,云霞翠轩 雨丝风片,烟波画船。 锦屏人忒看得这韶光贱! 端的是缠绵婉转,柔漫悠远。和着这皎洁月色,让人沉醉不愿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