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暗沉,雨水落打到窗户上的声音就像是有人拿着细沙石子不断的撒向玻璃,淅淅沥沥一刻不停,又像是木屑纷纷落下发出的萧萧簌簌声。 漆黑的房间内,白葭听着这样细微持续的声音,不禁百爪挠心。她怎么也睡不着,脑海里闪过各种纷乱的念头,闭着眼睛在床上烦躁的辗转反侧,最终一骨碌坐起来,胡乱的揉了一把乱成团的头发,决定立刻去往李问真住处。 白葭撑着伞在雨中夜行疾走,凭借着自己之前的记忆一路找到了李问真门前。可等站到门前时,她却犹豫起来,左右张望,有些不确定自己是否认错。就在伞上滴落下来的雨水在脚边积聚成一个小水洼时,她伸手敲了门。 “嗒嗒嗒——”白葭敲了一阵,从有规律的轻敲一直到她一边敲门一边轻声叫李问真,门内一直没有任何动静。 此刻已至夜半,白葭不敢太过喧哗。她踌躇了一下决定离开,然而就在她离开那扇门前的时候,白葭鬼使神差的去拧了一下门把手。 啪嚓’一声,把手竟被拧转了,白葭惊愕的看着门在自己手下打开,她朝里面飞快的探进目光。只见里边光线朦胧,门口有双被雨水沾湿的浅青布鞋,而拐角处有隐约跳动的烛光。白葭见此,立即一侧身,从半开的门缝里灵活的挤了进去。 虽然认出了李问真的鞋子,但这样直接进来依旧让白葭有种做贼的忐忑,再者夜半无人应答门却未锁总是有点诡异,让她忍不住的紧张。 白葭蹑手蹑脚的转过拐角,迟疑着探头去看,然而看得一眼,脸色便顿时变了,低呼一声冲了过去。 室内和她离去时相比,整洁不了多少。地上此刻全是翻乱的书册,中间的那张桌上此刻放着那盏黑色的司星仪,而它周围错落的摆着七根白色的蜡烛。蜡烛烧了一半,烛泪落了满桌,而一本半摊开的书册此刻正着了火,熊熊燃烧着。 白葭火急火燎的扑灭了火势,反过书发现那后边几页被烧毁得彻底,只留下几片灰烬。在她动作间,烟灰落了下来,屋内顷刻弥漫起一股烧焦的味道。 “咳咳——”忽然有一阵被呛到的咳嗽声响起。 白葭闻声被吓了一跳,盯着地上的凌乱的书堆小心警惕的退开一步。只见那书堆随着咳嗽声窸窸窣窣的动了起来,书堆向上升拱起来,书本纷纷朝两边滑落,露出掩埋其中的一个人来。 “李问真?”白葭看清了那人的脸孔。 书堆里露出的李问真脸色不正常的苍白,因剧烈的咳嗽甚至浮现一种病态的晕红。白葭立刻上前扶起他,一边用手替他扇去空气中那熏人的焦味,担心道,“你没事吧?” 李问真意识迷蒙间想也不想一把抓住伸过来的那只手腕,捂着嘴巴不停的咳嗽。他竭力转过目光,在看到身旁一脸担忧的白葭后,他手指一动,卸下力道,松开了手。 白葭被看得一愣。他那一眼很吃力,眼神似乎被咳散了,一时间凌乱无聚焦,整个人在那一瞬,仿佛是一个死人的还魂。 李问真深深的吸一口气吐出,顺了下气,平静下来。在白葭的搀扶下起身,刚站稳,那怼人的嚣张气势又重新回来了。他似笑非笑的瞥了一眼白葭,用有些嘶哑的声音缓缓道,“这大半夜的随便闯入男的住处,你还是不是女人了?” “闯进来?你连门都没锁,我是开门走进来的。况且我在外面敲了那么久的门,是你没听见。”白葭没想到李问真翻脸如此之快,虽然确实有点心虚,但她向来嘴巴行动先于脑子,想也不想便接上了话,“再说,瞧你这个虚弱的样子,拿个蜡烛都费力。要不是我进来,估计你就烧死在里面了。” “胡说,我哪有这么娇贵。”李问真看着桌面上快烧完的蜡烛,视线落到那被烧焦的书册上,眼神倏忽黯淡下去,脸色那一刻更加白了。 “怎么了?你哪里不舒服?”白葭见他整个人像那种白色的纸扎小人,怕他站不住,扶住他的胳膊,不安的小声问道。 李问真扯出被她拉拽住的胳膊,动作很大的摆了摆手,语气很是随意,“没事,现在还死不了。” “现在?你这孩子,小小年纪,说话怎么总是让人听着觉得那么不舒服呢!”李问真对待生死的无惧无谓的消极态度,让白葭皱起眉头。 “孩子?”李问真怔住,一眨不眨的看住白葭,目光停留在她脸上。看着她一副认真的表情,他像听到了什么笑话,忽然笑出了声,“哈哈……你竟觉得我还是个孩子?” 李问真笑了几声,忽的脊背一缩,声音戛然而止。他顿了一下,弯下腰从书堆里慢慢拖出一个深青色挎包,从里面拿出身份证。他用两根手指夹住身份证朝着白葭晃了晃,眉梢一挑,啪的一下拍在桌面上,推到了她面前,笑嘻嘻的看着白葭拿起来。 “你竟然和我同岁?”白葭吃惊的看了眼身份证,又狐疑的打量了一眼完全是少年青涩模样的李问真,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可你看上去比我小,像个青涩的高中生。” “那是因为你长得老。这怪谁”李问真煞有介事的瞟了一眼白葭,耸了耸肩,苍白的嘴唇弯起一个挑衅的弧度。 “你!”白葭把身份证一把拍在桌子上,指着李问真,气道,“我才二十出头。况且,我这张脸已经很对得起这把年纪了。” “再多生点气,皱纹就又多几条了。”李问真笑眯眯的斜眼看白葭。 “我告诉你别整天嬉皮笑脸的,就你这样,等哪天老的比我快了,看你还笑得出来。”白葭不甘示弱的反击道。 “说归说,你怎么还咒人。”李问真啧啧有声的抱怨。 “我只是提醒你笑多了,鱼尾纹,法令纹还有嘴角的纹路会深。”白葭点了点脸上的眼角嘴角各处,皮笑肉不笑的好心提醒。 李问真拧着眉毛,瞪了白葭一眼,扭过头去,斜睨着白葭,“你这大半夜到我这来,总不会是特意来找我调侃谁老的问题吧?” “当然不是。”白葭立刻否认,她摇着头,抬眼认真的望着李问真,“我来,是想弄清楚你和叶阑声所讲的浩劫,天变,还有那天地毁灭时怎么回事。” 她就是这样一个固执的死性子。凡事搁不了心里,无论结果,都一定要弄个一清二楚。 李问真仿佛一开始知道她的来意一般,并不意外,他点了点头,往桌上的投去视线,向白葭示意,“你可以看看那本书。我的先祖师爷,李先河的笔记。” 白葭顺着李问真的目光看向桌上,只见方才被她从火中抢救下来的那本已变得一半焦黑的书册躺在那里。 “这是你先祖师爷的笔记?”白葭小心翼翼的拿起那本书册,愣愣的看着里面黑色的书页灰烬零散的掉落。 “是啊,千真万确。老一辈的真迹,原稿。”李问真一挑眉,点头。 “那现在都烧成这样了,你难道一点不心疼么。”白葭看着李问真没有一点惋惜,在意的样子,不禁疑惑,转念想到什么,问道,“还是你有备份?” “备份?珍惜时间的我可没那个闲工夫。”李问真对白葭每次的话都感到稀奇好笑,他瞥了眼那本被背后烧的焦黑的书册,眼底不易察觉的闪烁了一下,移开视线,走到墙根摸亮了灯。 “留下来的笔记共十数本,大多是秘法术数,原本的笔记早已陈腐破损不可翻阅,我爷爷花了数年时间一一拓录修订过。而你手里那本是先祖师游历记载的一些见闻,烧掉的后面几页也只是些不太有用的术法罢了。” 他走回桌前拂灭桌上几欲燃尽的蜡烛,开始收拾地上杂乱的书堆。“心疼总归是心疼的,但既然已经烧毁了也没办法。” 白葭听出来了,李问真嘴上喜欢插科打诨,看上去漫不经心的无所谓,但实际把想法都藏在了心里。她不再说话,小心的拿着那本破损的书册,找了个不妨碍李问真收拾的地方坐了下来。 她翻了几页,只见里面都是一些人物山水景致的图画和解说,那些景物惟妙惟肖,人物意态尤真。白葭略略浏览过,直到翻到太昭二字,她才停下细看。 *** ‘东方乾位凝聚太昭,西方离火昧生阴主。太昭和阴主为一对同胞姐弟,由世间混沌悟慧一齐化身而成,而当日正值至高诸天把混沌一劈为二,清明于上为天,浑浊于下为地,置地于动物,置天为禽鸟。 太昭由穹宇诞生,成形当日随众星一齐陨落,阴主由混沌极渊化身,生身当天日月无光。阴主于地上仰望星雨,等待期盼着太昭的降临。 直至不知多久后,天地自分开后第一次相会。这一对代表光影的姐弟跨越了天地鸿沟,才得再见彼此,却由此致使天地接合撞击,天地四分五裂,一切生灵全部消逝殆尽。至高诸天为这毁灭性的崩塌而触怒,重组天地,制定秩序的同时,为惩罚这对姐弟,令太昭守现世,阴主掌归墟,界限分明,复不轻易相见,千万年来如此。’ ‘阴主默而从之,然源自光中的太昭却不服他们姐弟被分开,成为叛天者。他于废墟中以掩日剑指至高诸天,与之公然对抗,挑战凌驾于一切之上的诸天权威。至高诸天为此震怒,决定诛灭太昭,然而因光影两者相对,失去一方天地则失衡,太昭最终被惩戒堕入永世轮回直至承认错误方得归位。’ *** 文字下方画着一个黑衣少女和一个白衣少年。少女黑发及踝,面容异常清丽,漆黑的眼珠看着前方一剑指天的少年,那少年白衣猎猎,目朗星眸,脸上满是骄傲和不服。就在两人的上方,有一个巨大的黑色影子如雾似云凝聚而成,看不清面貌,一副俾睨众生的姿态微微俯下脸来。 “所以太昭成了现在的桑夏。”白葭想到那个受尽苦难遭遇的孩子,低声道。 “没错,那时候你看见那孩子额间的那滴血了么?”李问真听得白葭的喃喃自语,托着几本书站起身来,舔了舔自己没有血色的嘴唇,“那是星光凝聚之处。相对于阴主眉心用于封印天地积怨的黑色十字伤疤,拥有星辰天空之力的太昭额间会有一点殷红如血的‘星翳’。” 李问真把书放在桌上,目光落向那白烛中间的司星仪,沉声道,“不管太昭是否已被浊气所染,成为‘神堕’,只要太昭临世,都是场浩劫。因为他一旦觉醒,势必要再度不顾一切与阴主相见。” 太昭固执而不懂屈服,不甘心和出生便在一起的姐姐分离而反叛诸天;成为桑夏同样又一心等待母亲而违背天地规律不肯离去。 白葭心中有点说不上来的难受,想到什么,把书页往后一连翻了几页,发现书中并没有详细记载之后的事,她疑惑的抬起脸来,“那阴主呢?太昭受如此惩罚,那她又如何?” 李问真对白葭每次关注的点都十分的意外,刚张口,身上却陡然袭上一股寒意,整个人不禁打了个寒颤。他借力身体半倚在桌前,收紧冰冷的手指,“据传,在千万年前的那场浩劫里,就是阴主亲手把太昭送入了轮回。自那以后,阴主独自踏入混沌的极渊深处,从未露过面。” “啊?”白葭脱口惊呼。“为什么?” “因为她的博爱,她爱自己的弟弟,同时也爱这天地间的一切生灵。”李问真有气无力的慢声说道,虚晃的视线里白烛出现了重影。 “不可能同时。绝对不会同时存在两件对等的事物,感情也一样。”白葭异常笃定的摇头,一口咬定。“阴主这样做,在我看来也许只是为了保全自己而牺牲了太昭。” 白葭这话一针见血,李问真看着白葭模糊起来的脸,眼里浮现出一丝赞同,“没错,我恰巧也是这么想的。阴主向至高诸天屈服,以太昭来表明自己的诚心。” “白葭……你不困但我还要睡觉。你走吧,有事……明天……再……”李问真只觉得那股冷意从脚底蹿上头顶,思绪飘忽间下意识催促白葭离开。 李问真脚站不住的那刻在想:是自己太急切的想要尽快找出太昭的踪迹而把自己透支了么?也不知道把那个聒噪烦人的白葭赶走没有。 “李问真!”白葭尽管早就注意到李问真的状态很不对劲,此刻见他摇摇欲坠还是忍不住惊叫出声,急忙上前扶住他。 在李问真失去知觉前,他向前伸手,想要抓住什么,却不慎碰触到了司星仪的鹊柄勺,那半悬的鹊柄勺一下被碰翻,在空中猛地打了个转。 就在白葭惊讶于全部重量都靠在自己身上的李问真竟如此之轻时,一股液体顺着桌面流了下来,滴到了她的胳膊上。 白葭感受到手臂上传来的凉意,一转头,只见几滴黑色液体洇晕开,视线顺势往上,发现那液体从鹊柄勺中滴流而出。她伸手一抹,纳闷的把指尖凑近眼前,看清后她的瞳孔骤然一缩。那沾在指尖的竟是殷红的血液,只是因为浓稠和光线问题而隐隐发黑。 看着那一滴滴淌落的鲜血,白葭大概猜到了李问真为何那样虚弱的被埋在书堆里,连重要的先祖师爷笔记着火也浑然不觉。她立即去翻看李问真的左右手掌。只见他左手掌上,果然有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白葭看着脸色苍白,眼窝深陷,黑眼圈严重的李问真,听着他均匀起伏的呼吸声,一瞬间心中有些说不出的茫然空落来—— 这个整天浑浑噩噩,摸小财混日子的李问真,究竟何至拼命于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