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茕跟在景珩之后进入学馆,拐入几道小门之后,顺着一条狭长的甬道,到达学馆后一处小院。 这里与外面单独隔绝开来,一进去便看到几株梨花开得正艳带来阵阵淡淡的香气,院中走廊之下挂着素色帷幔,支着架子正趁着好阳光晒书。 “珵之哥哥,珵之哥哥——” 顾茕和景珩刚到小院里,便有一个七八岁大的娃娃自廊下跑过来,一下子扑倒景珩身上抱住他的腿,看似很亲近。 “小宝,夫子呢?”景珩将小娃娃拉开,揉揉他的脑袋浅笑着问。 “爹爹在里头,他说珵之哥哥来了可以直接去找他。”小宝咬着手指头,乖乖地将父亲的话重复说给景珩听。 这是个小男孩,如同一个团子似的,白白嫩嫩团团胖胖的,肉肠一样的手指上全是肉坑,一看就知道伙食吃得不错,所幸生得漂亮,即便胖一点也是可爱的。 顾茕听见他们俩的对话,便低头去看那小娃娃,却见那胖乎乎的小娃娃耳垂却薄得像纸,面上更冲起一团黑气——乃是濒死之相。 见此顾茕微微蹙眉,这小团子眼看着与景珩关系不错,却是个濒死之相,不知景珩得知又该是怎样的心情。 “那你先去顽罢,我这便去找夫子。”景珩尚且不知顾茕心中所想,他已直起身来,冲那小娃娃笑了笑,带着顾茕往里走去,只是他一越过小娃娃,面上的笑意便登时消失不见,只余下一片冷色。 顾茕瞥他一眼,晓得他心里还在为景家父母之事难过,方才不过是强颜欢笑,心下不由轻叹一声,回头望了那小娃娃一眼,就见那孩子已经跑开去玩了,也不知道还能安然地玩多久。 暗自摇了一下头,顾茕跟着景珩进了里头的房间。 新唐百姓酷爱熏香,房中衣服配饰皆要带点香气才好,可这屋里却无半点熏香,只有宣纸与墨石自带的淡淡香气。 房间里并无其他摆设,只有一张大大的书桌和一张茶桌,上头摆着文房四宝与茶具,除却这些便只剩下空荡。 “来了?”顾茕正打量着,有人掀了门帘,自里头的隔间中走出来——那是一位穿着灰色圆领袍的中年男人,面白干净略有皱纹,留着一小撮胡子,身上带些许墨香。 “夫子。”景珩见他出来,立即拱手做礼。 顾茕见此心中明白此人便是岑夫子,于是她便随身福了一礼。 岑夫子目光在顾茕身上绕了一圈,最终回到景珩身上,淡淡地道:“起来罢。” 景珩与顾茕这才直起身来。 “夫子,这就是我夫人顾茕。”景珩站起来之后,便是先给岑夫子和顾茕做介绍,“怜怜,这就是我与你说过的岑夫子。” “夫子好。”顾茕微微一笑,打着招呼。 岑夫子微微颔首,双目直射顾茕,直接开门见山地道:“我让珵之带你来的目的,想来他已跟你说过,那我也不再说什么虚言了。你便仔细说说,方家到底是怎么回事吧。” 他这么直接,顾茕不由微微一怔,但随即却是更加自在了,她也不喜欢虚头巴脑的绕来绕去,索性便将方家的事,重述一遍。 “在我看来,方家祖宅上并无文昌运道,也就是说他们家不会出什么文官。但在方家的宅邸上空,却有运道之气在流动,乃是有人做了借运的风水局,借用学馆学子的文昌运道,滋养方家的某个人,助其改运。刚才珵之跟我说过,学馆多年无人再考上,而方家有人今年要下场参加科举,这其中的关联——我想岑夫子应该也能想到一二。” 岑夫子并未立即回复,他捋了捋胡子半眯着眼,似乎要将顾茕看穿,但顾茕始终笑盈盈的,丝毫没有心虚或被盯视的慌张之色,反而落落大方不惧他的审视。 这丫头倒有点气魄。 岑夫子心想,他停顿半晌,终于开口。 “我凭什么相信你?” 半天,他只说了这么一句话。 我凭什么相信你。 这种事情说来没有任何实际上的理论和根据,他们对此一窍不通,只能听顾茕上下嘴皮一碰,说是什么便是什么。 而这事事关学馆,此等大事,怎么可能听顾茕一人随口之言。 景珩明白他的顾虑,他便略一拱手,刚想要为顾茕担保。 顾茕却伸手拦下了他。 “夫子想要我证明我的话是真的?”她浅笑着问。 岑夫子并不假意作态,而是直接点头:“没错。若你能证明你所言非虚,我便相信你,此后你想要学馆如何配合你,我自无二话。” “夫子倒是痛快。” 顾茕看得出来,岑夫子不是拘泥陈旧的人,也并非完全不承认玄学一事存在,只是受过孔孟教导的人,做事由来谨慎。 她望着岑夫子,双眸清澈明亮。 “在证明之前,我想问问夫子,方才院中跑出去的孩子,是夫子的儿子吗?” 岑夫子不明她所问,却还是回答了。 “不错。” 顾茕笑了:“他哪年哪月生人?” “庚寅年甲申月。”岑夫子再回答。 属虎,乃大河水命生人,且犯了六害之中的寅申相冲。 俗话说得好,寅申相冲活不长。 且甲指东,申属金—— “他近日恐有性命之忧,为了他好,这三五日内夫子可要看好,忌一切金属利器,人旁尤其不能断人。”顾茕略一顿,敛了脸上的笑意,道。 “这是何意……?”岑夫子愣住。 “方才我进来时,瞧见令郎面上冲起死气,黑线已过耳垂,乃是濒死之相。”顾茕解释一句,看相算命一说,不是真正要起卦或怎样,真正的算命,人甫一露面这相结果便出了。 再加之那小娃娃的出生年月,已经可以断定了。 岑夫子:“……” 饶是景珩都愣了一下,他望向顾茕,求证道:“怜怜,这是真的?” “千真万确。”顾茕对他一点头,而后看向岑夫子,道:“夫子之前不相信我的话,那就用这件事来证明吧。方才珵之应该也给了他转运符,可保他一命,但事情还是会出的。届时,夫子就知道我说的是真是假了。” 岑夫子眉头紧锁,人还有些发愣,他中年得子,好不容易就那么一个宝贝孩儿,自然看得重,顾茕的话激得他身上一寒的同时,不免生出些许怒气来。 但碍于景珩的面子,他并未发作,而是思考着顾茕话里的真实性。 顾茕并不去强求他现在相信,语罢,她对岑夫子一拱手,“该说的我都说了,那我就先回去了,等夫子想好再联系我吧。” 语毕,她就打算离开。 景珩见此道:“我送你出去。”便对岑夫子作揖后,送顾茕离开了小院。 房间里,只剩下岑夫子一人坐在书桌后面色阴晴不定。 “方才你说得是真的吗?”出了学馆,景珩还有些惊愕,不免再问。 顾茕点点头:“我没必要拿这事骗你们夫子。” 景珩沉着脸,皱眉道:“小宝是夫子唯一的孩子,若是真的,只怕夫子……” 唯一的孩子? 顾茕略有些诧异,她看岑夫子年岁也不小了,面相上更是儿女双全,所以她只当他是老来才得了个儿,之前应该还有个女儿,不成想只有那小娃娃一个孩子。 但也不对啊,岑夫子的面相饱满白净,耳垂丰厚,确是儿女双全之命,不该只有一个孩子的。 顾茕便问:“夫子的夫人可还在,身体可还好?” 景珩不明所以,答道:“师娘身体康健,前些日子刚回老家探亲。怜怜你问这个做什么?” “我就随口问问。”顾茕勾着笑,心中却在想,景珩的师娘还在,那岑夫子必还有其他儿女缘分;语毕,她顿了顿,又道:“那小娃娃你不必过于担心。你之前应该给了他转运符吧?” “依你所言,学馆上下的人都拿到了转运符,还有几张剩余我便留给夫子了。”景珩道。 “那就好了。若那小娃娃真遇到了生命危机,有转运符在可保他一命。”顾茕是不想让景珩太担心,所以宽慰道,但她没跟景珩说实话。 没有生命危机是不假,但若没看顾好,只怕那小娃娃是要吃点皮肉之苦的。 不过与命比起来,这些苦算不得什么。 “既如此,那就再等几天罢。”景珩望着顾茕,又抬头看了一眼天色,眼里有翻腾的情绪,岑夫子摆明了现在并未完全相信顾茕的话,但若小宝的事应验,那他就该信了。 景珩想着,牵起顾茕的手往街上去,顾茕刚想问要去哪儿,便听他说:“走吧,说好了要给你和婶子买衣裳的。” 他还想着给她买衣裳? 顾茕一愣,今天发生了这么多事,她自己都没那个心思逛街了,可景珩——心里明明那么伤心,却还故作无恙。 莫名的,心里有些钝痛,心疼这个少年的伪装与坚强。 景珩与顾茕离开之后,岑夫子枯坐片刻,忽地站起来冲到院外,在学馆的一处找到了那小娃娃,眼见着他好好的,岑夫子将人直接抱进怀里,又是害怕又是激动,忙将小宝带进了房中;小宝玩得正在兴头上,被他这么抱进房里便开始哭闹不休。 但一向偏爱他的岑夫子,说什么也不准他再出去了。 顾茕之言,他半信半疑,但这半分的信任,便已经足够让他顾忌,毕竟小宝是他唯一的孩子,断不容有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