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见上面,娘俩儿就抱在了一起,泪眼汪汪。 “孩子,娘好想你,你还活着,太好了……”林清兰抱着田七的头,不住地抚摸。 “我也好想念娘亲……是女儿不孝,若不是女儿,娘也不会这么早就离世了……”人之常情,纵已物是人非,不是说放就能放的。 “娘不怪你,若非如此,又怎能与你爹重逢……” 判官轻轻咳了两声:“小七现在可是上仙了,我们不能这么随随便便地对待她。” 田七赶紧摇头:“不论我是谁,你们永远都是我的爹娘!” “听见没,我们小七才不像你说的那么无情!”林清兰瞪了眼判官。 苏子叶朝林清兰和判官跪地,郑重行上大礼:“岳父岳母,请受小婿一拜。” 判官扶起他,满意地点点头:“孩子,有你陪着小七,我们就放心了。” 一家人坐在一起,拉着普通的家常,聊的虽然是最寻常的小事,方寸之间却充满了温馨,与地府的氛围格格不入。然毕竟是地府,既非死魂,不可久留。离开之际,判官承诺,在地府他还算有些地位,如有需要,田七可随时来找他。 回到地上,二人决定在都城转个两圈,告别曾经的故乡,再开启游历江湖之行。 前头围了几个人,说话声从中间传出来,听音色,是一大一小两个孩子在争执。 少年音道:“这么小就学会偷东西了,长大还了得!你爹娘没教过你,偷东西是可耻的行为吗?” 孩童音啜泣道:“我没有爹娘,只有冈叔,今天再不上交收获,他不仅不赏我饭吃,还要打我二十个板子,呜呜呜……我已经两天没有吃过东西了,好多小伙伴不是饿死就是被打死了……” “竟然有这么可恶的人,天子脚下还有没有王法了!”少年义愤填膺,把钱袋塞回孩子手中,“这些银子给你,买点吃的。你放心,我的父亲是丞相,我马上回去找他,让他把那个坏人抓起来!” 田七挡在少年的去路上:“都城尚且有这般作奸犯科之人,你可知天下之大,被迫害的孩童千千万万,你救得了他,却救不了同样无辜的那些孩子。人虽有罪,收留孤儿的人没了,如若找不到人家收养,这些孩子又如何能自己生存下去呢?免不了还是饿死街头罢了。” 少年并未对田七的一番话有所反应,却怔怔地注视着她的双眼,仿佛陷入了一段久远的思绪之中。秀眉丽目,明神和睐,肌肤透雪,青丝半绾,柔而不狎,如月如歌,步履仙风,世外超脱。不会错,就是她! “你是我的干娘对吗!”少年冷不防扑进田七怀里,带着些撒娇的语气道,“延儿好想你啊……” 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见过他,那时他尚年幼,她还戴着面纱,时隔十多年,田七不曾预料,苏延竟认出了她。 “长得真快,都快追上我了……”田七揉了揉他的头发,神情柔和下来,“难为你还记得我,干娘也很想念延儿啊,但你我不可结缘太深,我们很快就要走了。” “干娘要去哪儿?”苏延不曾忘记过干娘,他们约定过,她会再来看他的,可他等啊等,始终没有盼到她。后来,太虚宫的道长前来报丧,说干娘为了救大家,与妖魔同归于尽了。他不相信,他们拉过钩,干娘不会骗他的。 果然,他的直觉没有错,今日一见,干娘仙风道骨,长袍及地,不沾片尘,绝世而立,那时一定是功满得道,暂时离开了大家的视线。 “我们要继续游历人间,积德行善,拯救苍生。”苏子叶微笑着把苏延拉开田七的怀抱。嗯,他绝对不是在吃醋,只不过苏延虽然是他的侄儿,年纪也不小了,正值朝气蓬勃情窦萌发,男女授受不亲,还是要注意一点的。 “你是……”苏延这才看到苏子叶。 “你只记得你干娘,却不记得你三叔了?” 三叔?!鬼魂?!不对啊,他刚刚拉他的手,明明是有温度的……其中定是有什么故事,之后再好好问问。 苏延朝苏子叶鞠了一躬,随后郑重道:“干娘,你一开始说的那番话,我明白了,是我考虑不周,现在我马上回去告诉父亲,让他来决策,他一定能找到最好的方法。然后,我想和爹娘说,我要和你们一起走,锻炼自己,增长见识,努力成为更优秀的人!” 很早的时候,他就想这么做了。每一个见到他的人,都会称他为丞相之子,他们尊重他,对他好,是因为他有一个伟大的父亲,却与他本人毫无关联。虽然他确实没有什么实际的能力,除了读过几本书,会点纸上谈兵,然纸上得来终觉浅,真遇到什么事也只会麻烦父母。他不想永远活在父亲的光环之下,与父亲走同一条道路,他想用自己的名字有所作为,让别人从心底里佩服他。他曾不止一次地提出过,他要离开父亲的庇护,独自闯荡天下,然而娘亲总是担忧过多,不愿放他一个人走。 田七觉得她不应该再把他当成小孩子来看待,他有自己的抱负,有成熟的想法,并且正不断尝试着充实自己。难道司命君所说的“尘缘未了”,就是指他们会带着苏延历练一番,获得更大的成长吗?也许这就是天意。 田七与苏子叶互相对视一眼,立刻就明白对方的想法和自己是一样的。苏延是爹娘唯一的孙儿,是苏家的未来,如果他们能对他的人生起到促进作用,也算是补偿了对爹娘未尽的孝道。 “你可以跟我们一起走,但我只给你一年的时间,如果这一年来你并没有什么收获,那就必须回到你父母身边。嗯……我们与苏府的缘分已尽,不可直接在姚姐姐面前现身,她一定不会放心让你走,你把这块纱巾带上,作为信物,你娘会明白的。”田七将随身的绣花水蓝纱巾递给苏延。这正是当年姚月吟送给她的那块纱巾。 说来奇怪,田七的随身物品中,钱财已散,油纸伞不知落在了哪里,焚花剑回到了温青遥手中,和田镶金凰纹佩传给了风槐,就这条纱巾,作为前尘之物,还一直留着,也许就是为了这一天。 清朗俊逸的少年,笑容如若初升朝阳,充满着对未来的希望。这段经历。不知是他的幸,还是他的劫,也许有一天,他宁愿自己从未遇到过面前的女子,至少此刻,他是快乐的。 苏延顺利得到了许可,时间差不多了,三人开始踏上一段特殊的旅程。 每一座城,每一个角落,都有属于自己的故事,看似空荡的荒地,却充斥着惨叫哀嚎,即便烈日当头,靠近如坠冰渊。田七心生疑虑,朝荒地上空打去一道气,仿佛有片看不见的屏障碎了,黑暗吞噬光明,一座鲜血淋漓的府第慢慢呈现在眼前。 “这是什么……障眼法吗?”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场面,苏延吓了一跳。 田七抓起苏延的右手,指腹在他的掌心写下几串咒符,几个金光符文消失在他的手心里。“此咒可保你免受邪秽侵体,但你仍须谨慎,不可远离我们。” 苏子叶拦住一个路过的行人,指着写有“温府”两个字的牌匾,问道:“老人家,你可知这府宅中发生过何事?” 老者揉了揉眼睛:“哎呦,年轻人,你可别吓我,那是一大块荒地,哪有什么宅子!” 是了,这府中应该聚集了大量的冤魂,它们所散发出的怨气包围住了整座宅子,将之与外界的人气隔绝了,仿佛是施了一个结界,寻常人已经无法看见它。 老者想起了什么:“要说宅子,以前那里确实是温家的府第,后来他们一夜之间惨遭灭门,这宅子就凭空消失了。啥都没了,无从查起,官府也解释不清楚发生了什么。” “那这块地就这么一直让它荒着吗?”苏子叶问道。 “官府试过重新建宅子,可是没用,进到那块地的人,陆陆续续都染上了怪病,很快就去世了,邪门得很,后来没人敢再动那块地,就这么放着了。我这把老骨头还想再活几年呢,我劝你们呀,还是赶紧离开吧。”老者说完,加快步伐匆匆离去。 老者的话吓不倒他们,三人并肩靠近温府,阳光被黑暗吞噬,大门与牌匾上血迹斑斑的景象逐渐淡化,空中悬挂起两盏红纸灯笼,原本生锈的门把铁环在暖色的照耀下重焕光泽。苏子叶轻易推开大门,展现在眼前的是一派热闹忙碌的场面。 四十上下的干练女子,吩咐着底下一干丫鬟奴才道:“今儿老夫人大寿,夜宴上各家各房都得赶回府中祝贺,你们给我手脚麻利点,别出什么岔子,辜负了这么多天的准备。” 大家都在为府里老祖宗的寿辰忙得焦头烂额,他们怎么也无法预料,这座府第已被杀手包围,只等着夜幕降临,所有人到齐了,他们便会如笼中之鸟般,轻而易举被夺去生命。 究竟是什么样的深仇大恨才会被灭满门?其实这其中并没有恨,只是因为有的人为了得到某些东西,不择手段。 年轻一辈只知温府是靠古董买卖发家的,殊不知几百年前,温家可是盗墓一行中的翘楚。直至温老夫人的爷爷继任家主,他生性淡薄,与世无争,觉得盗墓这行太损阴德,害人害己,拒绝将手艺传给下一代,并销毁了家中所有与盗墓有关的书籍、工具,花费了他一生的时光,帮助温家逐渐退出盗墓圈子,在江湖上销声匿迹。 如今的温家仍有古董生意往来,却只正当买入卖出,生财有道,更重视端正家风,鼓励晚辈读书求学,科举入仕,已转变为外人眼中的书香门第。 即便如此,传言总是无法彻底平息,有人深信不疑,温家秘藏着先人留下的大宝贝,此物可活死人,肉白骨,化腐朽为神奇,只要得到它,便能无所畏惧,无敌天下。当然,这个传言,只是在与盗墓相关的几个圈子里流转,不管最初是什么样的版本,传到最后,一定会越来越夸张却越来越让人觉得真实。 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是那些人的信条。温家因为一件真实性未知的事物而灭门,当晚杀戮者却并未找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空手而归。 田七不由得闭上了双眼,不去看眼前那一个个悲惨消亡的无辜人,可他们凄厉的尖叫,伴随着血液喷薄声的求救,一点不漏地传到了她耳朵里。这些不过是怨气再现的幻境,她知道自己没有让时间倒流的能力,无法拯救他们。 “你们快住手!……干娘,快救救他们啊!”苏延尚分不清真实与虚幻,见田七和苏子叶都无动于衷,自己冲上前想推开那个举刀的黑衣人,却一下子穿透过去,只触到一片空气。他转过身,跌倒在地,看见那一颗被刀分割的人头滚落到他跟前,七窍流血,对他露出一个无法描述的诡异笑容,放大的瞳孔中倒映出他惊恐万状面色如灰的表情。 啊!!!他下意识用手背挡住双眼,右手手心向外,发出一道金光,那颗人头如同被火烧着的纸片,带着分不清是哭是笑的声音,渐渐化灰消散。 田七扶起苏延,难过地摇了摇头。 苏子叶道:“这些事发生在很久以前,你看到的只是幻象,我们救不了他们。” 只能眼睁睁,看着所有鲜活的生命,变为刀下亡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