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月,大安与南风两国之间暗潮涌动,似是都在酝酿一场大战。 林胥年顾不得后宫琐事,整日与各个朝廷重臣在御书房彻夜商讨。 偶尔来了几次后宫,便是直直奔去慈安宫看了一眼太后。 几次路过惠仁宫时,见到门外把守的侍卫,知道蓝妃还在禁足,叹了声气便离开了。 那日殿内的事,他已是知晓,太医说那玉妃滑掉的确是一个皇子,林胥年去探过了一次后,便没再踏入过明月堂了。 禁足三月,罚抄宫戒,对于那般殿内失态的蓝妃而言,不算重。 林胥年这般想着,便也没在去管,只是他不清楚的是,被贬去永巷的二人,才是这个女人最为看重的,但对他而言,那不过是两个宫人罢了。 初秋之时,罗晶终于抄完了宫戒,三个月的禁足期已至,她便日日待在那慈安宫,陪着床上时而昏睡,时而清醒的老人,静心殿,她没在去过了,月妃偶尔会领荷淋公主来惠仁宫,只是没了程曦,那荷淋便觉得无趣,总是不到半个时辰,便急急拉着月妃回去。 “今天可有见到她们?” 白芝有些面露难色,每次从永巷那边回来,主子都要这番问上一句,而她的回答,也大致相同。 “东西奴婢给了,该嘱咐的也嘱咐了,想必那嬷嬷不会刁难。” 只是这人,她是见不到的。 罗晶无声地点了点头,这点她明白,但每次都忍不住问上一句,听白芝如此回话,心里才能踏实一点,可她也是知道,那永巷是何地,即便再不刁难,又能好过到哪儿?顶多算是自我安慰罢了。 白芝歪着头望着梨花桌案上,心里纳闷,为何主子数日以来,会一直重复写这“晶”字。 罗晶收了最后一笔,将那宣纸揉成了团,丢进了纸篓里,她究竟该做罗晶,还是蓝婀帑呢? 今年的夏日来得快,去得更快,只是处暑刚过,刮来的风便透着寒意。 程曦与一太监推着个木车,正向后山走着,说是个山,实际就在皇城最边上,不过是个大土丘。 吱吱呀呀只听那车轮子在滚动,忽然地上一个石砾将木轮子咯了一下,这小木车一抖,泛黄的白布下一个发青的胳膊颠了出来。 程曦只是麻木地看了一眼,便面若无事般,与那太监继续合力推着。 “又是个劳死的。” 太监随地啐了一口痰,接着又道:“今就搁这儿吧,我这腰也是酸得不行,等往后日子再冷了,更有咱们受的。” 这永巷的宫人,哪个不盼着能多暖两日。 这才刚一见秋,程曦便觉得任务量多了起来,几乎天天都要往后山跑。 俩人不在多话,各拿着铁锹咬着牙开始挖坑。 太监是个老油条了,随便挖了几下,便坐那儿不动了,又说闪了腰。 程曦嘴角勾了勾,没说话,手里也不停,又是挖了会儿,看着差不多了,便喊了那太监一声,要过来搭把个手,那太监诶诶呦呦几声,揉了揉腰,才慢慢吞吞过来,许是瞧程曦老实,多出点力也从来不知埋怨,便总是在做活时装模作样。 白布一掀,是个破草席子卷着的宫女,二人一头一脚,拎着那破席子便准备往坑里丢,就在这时,那太监脚下一崴,席子里的人便一下栽在了地上。 程曦冲他翻了翻眼,那太监也是脸上堆着歉意地笑了笑。 程曦无奈弓着身子将地上的翻过身来,这一翻身,不由愣住了神。 回到那巴掌大的破地儿时,天已经暗了,这会儿小翠和同屋那独眼的宫人,还未做完活,趁她们没回来,程曦在席子上扯长了躺着。 今日那劳死的宫人,是灵灵。 看到时那一瞬,心里还是忍不住难受,她还要在这儿永巷待多久,也许今年的寒冬她也躲不过,到时候不过也是卷在个破草席里,随意躺在哪个浅坑中,这一世便画上了句号。 一想到自己的将来,席上的人阖上眼沉沉叹了口气。 这个冬天极冷,夜里小翠与程曦二人抱在一起才能睡着,但也被冻醒过数次。 同屋的老宫人虽依然不太搭理她们,可冷至极时,也会和她们凑在一团。 果然如那太监说的一般,入了冬程曦日日不得闲,每日都有被冻死的宫人,这后山上早已尸骨累累,有时候挖着挖着,便挖出半截子尸首来,她早习惯了,随手便将卷起的席子丢了进去。 刚进永巷时,她还会在墙上记着日子,可时日久了,她便不在记了。 数着日子反而觉得更无了盼头。 直到某一天,她夜里没在冻醒,去后山时,发现土里钻出了绿芽,她知道了,该过年了,或者,已经过完年了。 那夜她刚歪下头,便做了个梦,梦见在云山那汪冒着热气的温泉边,哼着小曲,靠在訾琰的肩上,不知是谁在身后推了一下,噗通一声,她跌进了泉中,挥着胳膊蹬着小腿,便往泉上游,可谁知脚下忽然出现一支手臂,死死拽着她的脚腕。 程曦急了,只觉得胸口憋闷,喘不上气来。 她用尽全力想将那支手甩开,可那手的力道越来越大,就在她即将摒不住气时,终于看清了那泉底的人,是红红,正对着她微笑。 “醒醒!” 程曦睁开眼时天还未亮,同屋的老宫人已立在她面前轻轻拍了拍她的脸。 “这个丫头一直在说胡话,是病了么?” 老宫人指的是小翠,程曦低头一看,小翠正歪在她胸前,口中喃喃,伸手一摸,便觉得面上滚烫得厉害。 程曦心里一沉:“她发烧了,我去找人!” “糊涂!”老宫人在她额上重重拍了一下。 这一下将程曦彻底拍醒了,若是让嬷嬷知道小翠发烧,不但不会给一口汤药,很可能会直接要了小翠的命。 这下她彻底慌了,颤着手去拉那老宫人褴褛的裙摆。 “真是麻烦呐。”老宫人抱怨了一声,将小翠在地上放平,从那墙角席子下面拿出一个碗来,递给程曦。 程曦接过来后,在自己早已残破的宫裙上扯下一块儿布,对着老宫人鞠了一躬:“实在麻烦您了,我先去外面取点水来。” 老宫人回头望了眼她,默默点了点头:“是个懂事的,可惜了。” 回来时老宫人已将小翠袖子拉在了肩头上,鞋袜也被脱了。 老宫人将小翠拦在怀里,一手捏着嘴,一手将碗里的水朝她口里灌。 程曦也没闲着,忙用那湿布子,不停擦拭着她的胳膊,腋下,脖颈。 再喂完水后,老宫人从程曦手里接过了帕子,冲着小翠的脚,对程曦扬了扬下巴,然后低头开始替小翠擦拭脖颈。 程曦未有半句不愿,抬起小翠的腿来,在她脚心不断的来回搓着,直至搓热了,再去搓另一只。 小翠头上搭的布子一见温了,程曦便跑出去重新沾水,一回来老宫人便替小翠擦身,她则去搓脚。 就这样反复折腾了半个来时辰,眼看快到嬷嬷来派活儿的时候,小翠头上的热终于退了大半,人也清醒过来了。 走的时候还有些晕沉,程曦还反复叮咛,让她多喝水,尽量撑住了,别让嬷嬷瞧出病来,小翠对屋里二人满是感激地点了点头。 小翠那日烧是退了,可之后,每至夜深,便开始不住地咳嗽,每一声都叫人心疼,眼瞧小脸越来越尖,面色渐渐蜡黄。 这夜,屋内三人刚睡下,便被一阵急促又沉重地咳声惊醒,空气中忽然弥漫出浓浓的血腥味,程曦蹙了蹙眉正要开口,耳边却传来小翠略带沙哑极轻的声道:“索吟……我是不是快要死了……” 程曦没敢回话,极力稳住呼吸,佯装她已经熟睡,可那眼泪却很诚实地不住下落。 再睁开眼时已是第二日,嬷嬷来叫她运尸时,悄摸往她袖中塞了俩白面馒头。 程曦小心翼翼将这俩馒头揣进怀里,夜里回来时,馒头都瘪了。 她递给老宫人一个,又给了小翠一个,二人见了这馒头若获至宝。 小翠接过便往嘴里塞,塞了一半这才想起程曦来,程曦笑着拍了拍她:“我吃过了,你慢点吃,别噎着。” 小翠兴奋地点了点头,那眼角滑出了两行清泪,与这香甜的馒头一道入口,还不时抬头冲她笑道:“真好吃!” 程曦鼻头一酸,别过脸去不忍再看。 不知是因为这极香的馒头,还是她白日里太累了,这夜小翠只是咳了两嗓子,一合上眼,便睡沉了。 程曦原地挪了几次,却怎么也睡不着,一闭上眼,那往事如放电影般在眼前一一闪现。 “诶。”对面墙角老宫人压低嗓叫了她一声。 程曦喉中轻应。 “睡不着啊?”那老宫人问。 “是啊,活着没有盼头,死了又觉得不甘。”她觉得如今的日子只是在苟延残喘,与那行尸走肉有何不同。 “只要还活着,就有盼头,没有盼头的是你整日往后山运的那些个。” 老宫人的话虽不错,可那心灵鸡汤并不能填饱肚子。 老宫人见她默不作声了,便直起身来道:“就当是谢你今日这个馒头了,我再给你多言几句。” 只见她探身过来,声音压得极低:“我在永巷待了十五载,头次吃到馒头。” 程曦一时有些楞神。 老宫人意味深长地望了一眼旁睡的小翠,伸出如同枯槁的糙手,在程曦手背上轻轻拍了几下:“外面是有人惦念着你们的,只要撑住了,就离出去不远了。” 一想到那惦念自己的那抹柔弱的身影,她的心似是被猛地揪了一下。 这夜的小屋只有均匀深沉地呼吸,程曦许久没有睡得如此踏实了,以至于嬷嬷来派活时,她们都还在睡着。 “死丫头还睡啊!” 程曦猛地抬起头来,屋外泛着蓝白的晨光,嬷嬷插着腰,立在门口向里头吼了一嗓子。 那老宫人也是刚睁开眼,程曦应了一声,便去推倚在墙上的小翠。 只听旁边咚的一声,小翠顺着那墙,直直磕在了地上。 程曦心里咯噔一下。 “小翠?”轻轻推了推她那已是僵硬的身体,却未得到任何回应。 程曦的手开始微微发抖,又是轻轻推了几下,这样直硬的身子,她最是熟悉,可她不信,不忍,不甘,为何她不能再多撑几日! 她跪爬过去将小翠紧紧搂在怀里,嘴里不断喃喃地呼唤着她的名字。 怀里的人冷得像块冰,那种昔日相依偎的温度早已荡然无存,泪水瞬间模糊了她的双眼,耳边传来阵阵嗡鸣,已是听不清那嬷嬷在离开时咒骂了何话,她也不愿去听。 她垂着眼去看怀里小翠那张苍白的脸,嘴角还浅浅地向上提着,这傻丫头昨日定是做了个好梦,这梦中,她一定不会再受苦了,也一定不会再挨饿了,只是这梦,却再也醒不来了。 她挑了瞧着最不破的席子,在那土丘顶上,找了一处最平坦的地方,挖了一个又大又深的坑。 小翠来到永巷的第二日,就悄悄告诉过她,那个老宫人真霸道,总是占很大的地方,挤的她们都没法伸腿。 “我给你弄了个最大的地儿,再也不会有人和你挤了!” 一把黄土扬在了坑中。 “你说过很想出宫看看,我便把你埋在了这山丘的顶端,西边便是皇城之外。” 又是一把黄土…… 每往坑中添一把,便对席中的小翠道一句话,从第一次见面,到她总是崇拜的学她说话,再到她手把手教她针线…… 说到最后再也看不到那席子时,程曦趴在地上终是忍不住跪在山头嚎啕大哭起来。 小翠,挨过了那寒冬,却倒在了这春暖花开的季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