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趴在走廊的铁栏杆上,睡眼迷离地看着前面不远处一个小型五人足球场。其实那也不能算作真正的足球场,只是两栋宿舍楼之间的一块空地。四周都是高大的柠檬桉,有喜欢踢球的就把那块空地整平了,东西两头各有两棵树,正好用来当球门。至于球门的高度,踢球人心里面自然有他们不成文的标准。 已是上午十点钟的光景,整栋宿舍楼仍然很安静,走廊上难得看到一、二个人。没回家的男生这个点基本上都还在梦乡。 我是被一只麻雀吵醒的,它飞进了宿舍,立在我床头的那根树枝上吱吱叫唤,待我睁开眼睛看着它,它又扑棱棱地飞出了窗户。 楼前的树上有各种鸟儿,比较常见的是乌鸦、喜鹊、黄臀鹎等,最多的还是麻雀。它们或三三两两、或成群结队,在树枝上、草丛里,甚至晾衣绳上飞来飞去,还不时落到地面,蹦蹦跳跳地啄着泥土里的各种小虫儿。一旦有一只受惊飞起,便呼啦啦的飞起一大片,瞬间遮盖了头顶的一小块天空。 眼前是一片葱绿,各种植物在初秋的阳光里尽情释放着它们的活力。空气中飘来阵阵浓郁醉人的花香,那是楼下十几株桂花树散发出来的,星星点点的黄色小花点缀在枝叶间,虽不起眼,香味却是极好的。 几道靓丽的身影出现在花丛草叶间。我定睛一看,沈晶冰走在前面,后面跟着林若曦、姜娟,还有一个不认识的女生,正款款朝我们这栋楼走来。 她们这是要去哪里? 不好,十有八九是来找我们的。我看到沈晶冰不停朝这边张望。 “柱子凯子老四,快起来快起来,有女客到访。”我返身跑进了宿舍。 “谁呀?”柱子揉着眼睛问道。 “沈晶冰,林若曦-----” “去------”柱子翻了个身,又闭上了眼睛。 “还有姜娟。” ‘砰’的一声巨响,震得我脑袋发懵。待回过神来,柱子已经光着脚站在地上。他一步跨出了房门,探头朝楼下望了一眼,又旋风般地冲了进来。 “凯子,老四,都他妈的给我起来!”柱子扑上去就掀他们身上的毛毯。 凯子和老四捂着裤/裆一脸茫然地望着他。 “裤子裤子,快穿裤子。” 柱子一边提着裤头系皮带,一边气急败坏地说:“妈的,速度!算哥求你们了。” “怎么办?怎么办?”已经穿戴整齐的柱子仍然六神无主地原地转圈。 突然,他噗通跪倒在我面前! 我顿时慌了。这,这是怎么了?从来没见过他这样子。 我赶紧上前一步,把他拉了起来,说:“老大,你你别这样!有什么事你跟我说就是了,别行这么大礼呀,我受不起的。” 此时的柱子眼神闪烁,欲言又止。他挣脱我的手,又噗通一声跪下来。 看来他一定是遇到什么天大的难事,又不好开口,才会做出这样激烈的举动。做兄弟这么长时间,我能不帮他吗?哪怕是掉脑袋的事,我今天也要和他一起分担。 我双目含悲,用力拽着他胳膊再次把他拉起来,口里说道:“使不得,使不得,万万使不得!你这是在折我寿啊老大。有话你起来说,兄弟我无不应从。” 他抬起头,奋力甩开我的手,说:“你有病啊------我在找鞋子!妈的,都要来不及了。” “------” 我面红耳赤,退到一旁。 只见他弯腰伏地,从床底下勾出两双运动鞋来。那里面也不知塞了多少只袜子,他一一捏出来(我趁机数了下,13只),全部塞进了自己床上的毯子里面。然后,拿起鞋子闻了闻,马上捂住鼻子,提着两双运动鞋满屋子乱窜,忽然眼睛一亮,把它们从北窗扔了出去。 随即他又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拉过一张凳子,坐在书桌旁。一手撑着下巴,一手半举着书,眼里写满了深沉。 我一看,是叔本华的《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急忙叫道:“反了反了,你拿反了!” 他‘哦’了一声,把书转了过来,眼里又多了些深沉。 沈晶冰的声音在门外响起:“穿好裤子没?美女们可要进来了。” 我赶紧迎到门口,说:“一大早什么香风把你们吹来了?也不先打个电话,奴才也好安排人恭迎各位小主啊。” 沈晶冰说:“你就装吧你,我可老远就看见你在门口探头探脑、鬼鬼祟祟的。” “哪有------” 凯子和老四忙着给她们搬凳子、倒水。 柱子抬起头,眼里的深沉更加浓郁:“你们来了,坐吧,我看完这一章。” 姜娟走上前,看了眼封面,由衷叹道:“哇!师兄,你好有深度哟!” “哪里,稍有涉猎而已。不过是闲来无事,总爱思考一些人生问题。粗鄙得很,让各位见笑了!”柱子谦逊地说。 林若曦说:“佩服佩服!看不出来褚玉柱同学还是蛮有哲学头脑嘛。” “愧不敢当!我只是觉得,哲学反思和对世界作形而上学解释的最强烈冲动,来自对死亡的认识,以及对苦难和生活之悲苦的考虑------嗯,就是这样子。” 沈晶冰忽然冷哼道:“我好像记得叔本华还说过这么一句,‘越是内心里有欠缺,他越是希望在别人眼里被看作幸运儿’。是不是啊大哲学家?” “有吗?是他说的吗?”柱子慌忙翻书。 “师兄,你的书爱护得真好,这么新,能不能借我看几天?”姜娟说。 “当然,书是要爱护的。书是人类进步的阶梯,书是人类的知识摇篮,书是------是------”柱子说不下去了,他求助似的看着我。 我马上接口:“书是人类的心灵家园。” 这个难不倒我,去过几次新华书店,看过什么书全忘了,但台阶上贴的那一长串标语还是记得很牢。 柱子对我满意地点点头,把书合上,伸到姜娟面前突然又缩回来,说: “其实我还是有点舍不得它的,它不在的日子,我想我的心里会空虚寂寞的,就像一个离家的孩子,日夜思念自己的故乡。” 沈晶冰眼珠一瞪,说:“装,你继续装。小娟,别借他的,回去我给你找一本。” 柱子急了:“借!借!谁说不借了?有说不借吗?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嘛。” 林若曦说:“好了,咱们说正事吧。这个学妹是小娟班上的团支书,许秋苹。她来是要跟我们商量个事,还是让她自己说吧。” 早注意到这个女生了。她有一头乌黑的长发,个子不高,略显单薄,皮肤白净,相貌虽算不上美,五官却也端正。刚才我们说话的时候,她就坐在一旁静静地看着,脸上挂着淡淡的笑。这时听林若曦说到自己,她便笑着说: “是这样的。在广泛征求全班同学意见的基础上,经我们班委讨论,报班主任审核批准,我班决定组织一次野炊活动,时间就定在明天上午。为了感谢各位学长在入学之初对我们的关心和照顾,也为了联络班级情谊,我谨代表全班同学向各位学长发出诚挚的邀请,希望各位能屈尊参加我班的这项活动。当然,活动所需的一切费用均由我班承担,不知几位学长可否赏脸?” 我想,如果她不是早就打好了腹稿,那就只能说她确实是个人才。你看这段话说得条清理晰,言简意赅,用字措辞得当,发音字正腔圆,语调不卑不亢。日后若能进入行政机关单位从事秘书工作,一定会是给领导写讲话稿的一把好手。 “赏脸,当然赏脸,有这样的好事傻子才不赏脸。”凯子说。 “会说话吗你!不会说就闭嘴!”柱子转向许秋苹:“许书记盛情难却,我们很荣幸能参加贵班的活动,倘有打扰之处,还请多多包涵。” 许秋苹说:“学长客气了。” 柱子说:“哪里哪里,应该的应该的,恭敬不如从命。” 沈晶冰说:“还能说得再恶心点吗?” 我说:“反正我是吐不出来,早饭都还没吃呢。” 林若曦摸出一颗‘金丝猴’奶糖扔给我,说:“先垫垫肚子,干呕对胃不好。” 一向寡言少语的老四开口说:“你们是只邀请我们宿舍,还是全班?” 许秋苹说:“自然是全班,女生那边都说过了,有的学姐说有事不能去。男生还剩一个宿舍,就劳烦师兄你代为通知了。” 老四说:“小苹学妹,你就放心吧,这事交给我好了。” 林若曦若有所思地看了老四一眼。 中文系向来阴盛阳衰,我班上四十五个学生,男生只有九个。除了我们宿舍,其余四个都住在隔壁的207,这个国庆他们有二个回家了,只剩下宋魏和李铁,估计他们会参加这次的野炊。 班上的女生就不太好说了,这次回家了一大半,剩下的我猜想不会都去。因为我班男生少,‘质量’又都不怎么好,虽说是供不应求,但女生们也还没到饥不择食的地步,所以很多资源一直闲置着。更因为那理工科男生们的狂轰滥炸,攻城掠地,使得我班本就岌岌可危的城池很快失守,不少品貌尚可的女生纷纷花落别家。这就直接导致了从上学期开始,班上的集体活动很难有效组织起来。大家也都不愿意再交班费了,这种现象一方面减轻了以沈晶冰为首的班干们的工作负担,但另一方面也增加了他们的心里郁闷程度。班主任方雪晴对此也是无可奈何。 另外,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我发现大学的女生里存在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那就是她们总是以两两一对的组合方式出现,比如沈晶冰和林若曦,徐海莺和黄珊珊,谢之媛和潘笑------这种组合雷打不动。不管是上课还是下课,放学还是吃饭,诳街还是去图书馆,很难看到有第三个女生插进去。这大概就是她们所说的‘闺蜜’吧。男生里很少出现这种情况,虽说关系也有亲疏之分,但绝不至于弄到老死不相往来的地步。 许秋苹看老四答应了代她通知隔壁宿舍,想了想又说:“还有一件事要请学长学姐帮忙出个主意,野炊地点选在哪里好?我班都是初来乍到的,对学校周边不太熟悉。” 于是,大家纷纷讨论适合野炊的地点。经过一番辩论,最后一致通过了老四的选址——后山水库。 后山水库离学校只有二十几分钟的步行路程,环境优美,水源洁净。水库岸边有大块空地,引发山火的可能性很小。老四还悄悄告诉我,那水库里面有大鱼,听说还有甲鱼。 “那就打扰几位学长了,明天上午九点我们在学校后门集合。”许秋苹边说边站起来。 沈晶冰却纹丝不动,说:“慢着,你们得派个人跟我们走一趟。” “为什么?”我们206异口同声。 “我们宿舍灯管坏了需要换,桌子断了一条腿需要修,宿管办和总务处都没人上班。” “你们这是抓壮丁来了,好吧,我跟你们去。”柱子站起来说。 “你恐怕不行,我们的桌子其它三条腿也不牢,我怕你踩塌了。”林若曦说。 “那我去吧,我身轻如燕。”老四很了解自己的优点。 “你太矮了,够不着灯管。”沈晶冰说话从不给人留面子。 “别看我啊,我不会做木匠活。”凯子往后缩了缩。 大家齐刷刷看着我。 沈晶冰说:“你去最合适了,又瘦又高。” 我说:“可我没吃早饭,饿得全身发虚。” 林若曦说:“刚才你吃了我一颗糖。” 我说:“好吧,但我要带上他们一起。” 林若曦说:“为什么?” 我说:“我怕回来他们会打我。” 沈晶冰说:“谁敢打你?我捏死他。” 我指了指柱子,说:“他!” 然后又不确定的指了指老四,“他可能也会。” 再然后,我们宿舍一行四人跟着她们嘻嘻哈哈地下了楼。 在楼下,我看见宿管员赵老伯家的那条黑色小土狗,嘴里叼着个白色不明物体,撒欢似的在树林里跑。它先是把那东西放在一棵树下,嗅一嗅,然后像受了惊吓似的突然往后急退几步,随即前腿伏地盯着看,看了不到几秒,又扑上去用前爪摁住,甩头撕咬。接着又叼起来跑到另一棵树下,重复刚才的动作。 我小声问柱子:“老大,那是不是你的鞋子?” 柱子凝神细看:“操!还真是,看我回来不把它炖汤喝了!” 我惊问:“鞋子汤你也喝得下?” “------懒得跟你说活。” 相比他们三个,女生宿舍我算是来得勤的了。当然,主要是找林若曦拿信,因为她经常是放学后去收发室,然后把信件报纸什么的带回宿舍。 浣大宿舍门禁制度并不严格。男生宿舍几乎可以说是没有门禁,只是在晚上11点过后,象征性的锁上大铁门,边上的小铁门却只用一根链条拴着,留下的空隙足以容一个人自由进出。女生宿舍相对严点,但除了锁门以后至次日凌晨的这段时间,其余时间并不限制男生进出。 柱子和老四目不斜视地走在女生4号楼的楼道和走廊上,遇上有女生提着开水瓶匆匆下楼,他们便彬彬有礼地侧身相让,其实那楼道宽得可以过汽车。 凯子和我就从容多了,我从容是因为来的次数多。凯子则是另一种风格,有女生迎面走来,他从容地盯着看;擦身而过时,他从容地侧过身来看;已经走过去了,他从容地回头看。以致于老是踩我的鞋后跟。 我一路拔着鞋跟来到了617,姜娟和许秋苹在上了5楼后就和我们分开走了。 女生宿舍就是不一样。门上挂着银黄色的门帘,窗户上挂着淡绿色的窗帘。天花板上用透明胶沾着‘满天星’,白色墙壁上几无余物,清一色的白色丝绸蚊帐。床单铺得平平整整,被子叠得方方正正,各人床头都有一个或精巧、或雅致的小台灯。空气里有一抹淡淡的香气。 宿舍里潘笑在洗衣服,谢之媛在吹头发,看我们进来,打了声招呼,就继续各忙各的。 林若曦拿出一包奶糖让我们吃,难得的是沈晶冰也给我们一人冲了一杯铁观音。 我们顿感受宠若惊,柱子已经拿起那根断桌腿端详着,像是在研究它的纹理结构和年轮。 地上散落着一些铁钉,有几根是弯的,想是女生们尝试过自己修理,因不得要领而放弃。 柱子捡起一根铁钉,沈晶冰递过来一把锤子,我扶着断腿。三人合作,‘乒乒乓乓’敲打起来。 柱子似乎有点心不在焉,好几次锤子敲在大拇指上,疼得他呲牙咧嘴。没过多久,桌腿接好了,柱子站起来撑着桌面摇了摇,感觉还不太牢固,问沈晶冰: “有木条吗?还得加固一下。” 沈晶冰四处看了看,突然掀开自己床上的草席,露出床板来。说: “这个行吗?” “行是行,”柱子说,“可你不要睡吗?” “没事,我身材好,漏不下去。” 柱子敲了一块床板下来,把桌腿固定好。然后换我爬上桌子,把新灯管换了上去。 整个过程很简单。只是有一点让我纳闷,老四虽然不高,但站桌子上换个灯管应该绰绰有余,为什么非要我来。你看凯子和老四两个,一人端着一杯茶,嘴里嚼着奶糖,优哉游哉地东张西望。看着他们猥琐的笑容,我气就不打一处来。 临到要走的时候,老四鬼头鬼脑的向林若曦讨了一卷尼龙线和一根绣花针。 这小子要干嘛,难道是要修炼传说中的武林绝学——葵花宝典? 吃过午饭回到宿舍,柱子去了宿舍楼后面,果真只找回了三只沾满泥巴和树叶的鞋子,另一只早已不知所终。当然,后来柱子也没敢把那只小土狗怎么样,我想要喝上清炖狗肉汤的愿望就此落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