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郁桓生在倪绾眉心的位置落下一吻。 笏九说他这是在给她消除记忆,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所谓的“吻别”。 走出幻境的过程很顺利,江墨没有费多少时间就找到了隐藏的开门,这一回他们从门里出来,是切切实实地回到了原来的世界。 从开门里出来,东方既白。 江墨望着熹微的天色,以及周围熟悉的建筑物和交错的街道,还有街道边上的路灯,有一种暌违已久的情绪盘踞在心底久久不散。 蔺傒文轻轻抬了一下眼镜,悄悄往后退了几步,跟着转身往与之相反的方向走了。 笏九刚伸了个懒腰,莫名地有些感伤,他还没来得及将感伤表达出口,忽然旁边的桃李一个健步飞了出去,伸手往地面一拍—— 地面上有一团黑影拼命扭搐着身体,桃李徒手这么抓着根本抓不牢,很快就被它挣脱了掌控,蹭一下迅速往前面移动。 桃李站起来想追过去,旁边的郁垒出声制止了她,同时,黑影也在前面十米远的位置停了下来。 众人的眼睛紧紧盯着那团黑影,黑影慢慢从地面钻了个脑袋出来,它像站在了升降台上,缓缓地又露出了脖子,接着是上半身和两只手,最后是双腿,直到它露出完整的人形,看轮廓像个小孩。 忽然,那影子周围仿佛出现了一道光束,在光束的笼罩下,影子终于露出了真面目,一个小女孩…… 江墨惊了一下,下意识道:“莺儿?” 不,那是个灵…… 莺儿只是这只灵的化身。 郁垒对这个孩子视若无睹,他抱着倪归绾继续往前走,小女孩站着一动不动,两只黑黝黝的眼珠子一直落在他和倪归绾身上,直到郁垒从她身边走过去,她双脚刚一动就被郁垒制止了。 他说:“人鬼殊途,别再跟来了。” 小女孩怔怔站在原地,看着他走远。 明明在幻境里,他和倪归绾一起带着她去逛了街买了东西,还在书房里教她唱过昆曲…… 江墨一直看着小女孩,她像石化了一样,表情木讷,眼睛里没有丝毫神采,只站着纹丝不动。 这时,桃李走了过去,在小女孩跟前站定,朝她伸出手掌心。 小女孩转过来时,表情不再木讷,而是惊愣地看着她,微微的震惊在脸上停留了许久,她看着眼前的那只手,最后别无选择地把自己的手放上去。 桃李牵着小女孩又走了回来,说:“我要送它走了。” 江墨的目光又落在小女孩身上,她垂着眼睛,没有任何挣扎或表示,江墨问:“她可以去哪?” 桃李摇头,“灵没有它可以去的地方,整个天地都是它的归所。” 江墨不解,“什么意思?” “它是由许多被遗留在人间的相同残念凝聚起来的灵,因着某个契机而成了人形,”桃李说:“不过灵终究是灵,既不是魂魄,更不是人或妖,没办法始终以一种形态在人间存留,他们居无定所,最终要么和其他灵合并,要么被妖魔吞噬。” “那你打算怎么做?”在江墨心里,这只灵明明已经是一个完整的生命了,跟母胎中逐渐成型的胎儿是一个道理…… 桃李终于偏头看了小女孩一眼,“它原本就属于天地,既从天地来,自然得回归天地。从古自今,历来如此。” 江墨沉默下来,人道以外存在太多超出她认知的事情,她没办法去判断对错,更加没有办法拿她以往的认知去断言对错,也无法拿人间的道理去质问对错。 那是一个她从未涉足的世界,那里有活了三千年的狐狸,也有活了几千年几百年的捉妖人……这些人行事,总比她一个二十岁出头的人类要有道理…… 面对这样的一些人,这样的一些事,她没有办法问出“历来如此,便对么”这样的话。 笏九懒乏的打了个呵欠,他总以一种戏谑的态度看待周围的人和事,他总说蔺傒文冷情冷性,总是冷眼旁观,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也是这样。 这大概就是活太久的后遗症。 桃李牵着小女孩转身走了。 江墨忽然想为那个孩子求情,于是大声喊道:“桃李!!” 桃李停下脚步。 江墨道:“灵也属于生灵,她既成了形,自有她的造化。她秉性不坏,在我们人间,一个人只要没有犯错,其他人就没有权利去决定他的生死去留。所以,你要不要考虑一下,是不是可以……让她换一种方式活着?” 桃李站在远处,既没有转过来,也没有回应,那边话音刚落,桃李就牵着小女孩继续往前,直至消失。 …… 从那边回来之后,笏九的情绪一直不太高涨,江墨的心情的也持续低落着。 那晚像辞别故人,只在心底留下旧影。 回到现实,面对现实,其实她的心情并不比郁垒这个当事人轻松。 她是旁观者,也是参与者。 还有一件事,蔺傒文莫名其妙又不见了。 不过有一点挺奇怪的…… 江墨说:“我们在幻境里待了那么多天,回来之后为什么只过了一个晚上?” 她还以为她消失了这么多天,家里一定乱了套了,妈妈指不定怎么胡思乱想,她在心底准备了千万种说词,没想到她回来之后,发现这边的世界仅仅是过了一个晚上…… 第二天早上她见到妈妈的时候,一种阔别已久的思念之情油然而生,沈妈妈看她眼睛湿润,自己还一头雾水,以为是她昨晚没睡饱眼睛干涩而自动分泌出来的泪水。 其实那晚沈妈妈因为回来得晚,她看江墨的房门关着还以为她已经睡了,所以就没去敲门,千想万想她都想不到自己女儿是去观光了一趟民国回来的。 笏九拿着一块饼干压住心脏,他说这样可以找回他遗失在幻境里的快乐,“这就跟你睡觉时做梦的原理一样,你在梦里怀胎十个月,最后孩子都满地跑了,醒过来时发现其实只过去半个小时,好像这半个小时时间在非现实的情境里被无限延长了一样。” 江墨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笏九说:“这么跟你说把,这和“天上一日,人间一年”的概念也有点相似。” 江墨恍然大悟地点点头,“我还以为“天上一日,人间一年”的意思指的是人间一年的时间在天上算一日,也就是时间的是相等的,只是叫法不一样。” 笏九摇头道:“你要知道,天界和人间其实是两个世界,即是说他们并不属于同一个空间,这两者之间隔着一道屏障……你能明白我说的话么?” 江墨继续点头…… 倪归绾再一次出现是在他们回来之后的第三天,她是来送婚贴的。 江墨看她此时的状态,似乎真的已经忘了在幻境里遇到的那些人,和发生过的那些事,而且她也没提起过小女孩的事,郁垒似乎连她这一部分记忆一并消除了。 她脸上笑容洋溢,递了一张大红色婚贴过来,说:“婚礼是下个月4号,也就是中秋节那天。” 江墨双手接过薄薄的帖子,忽然想起蔺傒文说过的话——人生一世,春秋一梦,古今皆空。 世事,情爱,皆如这一纸薄贴,皆是虚妄。 …… 倪归绾回去的路上,迎面碰见了一个穿西装的男人,他手边还牵着一个小女孩,她看着男人的面容,心底稍微一迟疑,两人已经擦肩而过…… 她忽然收住脚步,转过去道:“我们见过。” 男人身形一顿,牵着小女孩慢慢转了过来,嘴角噙着微笑。 倪归绾说:“在江墨的书社里,我们见过一面。” 郁垒点头道:“我记得。” 倪归绾看向他手边的小女孩,女孩一双眼睛黑幽幽的特别清亮有神采,她手里提着个纸灯笼,归绾笑着说:“那个灯笼很漂亮。” 小女孩抬起脑袋看向郁垒,冲他微微一笑。 郁垒回了个柔和的笑容,抬头对着倪归绾说道:“倪小姐要是喜欢,这个灯笼可以送你。” 倪归绾实在不好意思,说:“不用了,我就是觉得灯笼很漂亮,并没有索取的意思。”她说完,冲小女孩摇了摇掌心,“再见。” 小女孩朝她微微鞠躬。 上一世,1926年的中秋节,他亲手将她送上了去往国外的邮船,也亲手断送了两人的夫妻名分。 幻境里,他终于在那年中秋节,陪她去戏园子看了她最喜欢的《牡丹亭》。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赏心乐事谁家院。 二爷在想什么? 如果有下辈子,绾绾还会记得我么? 那你一定要为了我好好活着。 好,咱们都好好活着。 倪归绾。 你来晚了。 …… 晚上,江墨拿了一袋垃圾出来,走到前面巷子口的垃圾桶里扔了,她扔完垃圾刚一转身,凭着余光感觉到一个黑影从前面的一个巷子口飞速蹿了进去。 江墨心底涌上一股强烈的预感,她立即跑到了过去,往巷子里面一望,刚好看见一只黑猫背对着巷子口,周身隐隐泛起似红似黄的火焰,那只猫在江墨的眼皮底下,四肢和身体慢慢伸展,从四只猫爪子着地到由两只脚站立,最后现出了人形。 那人整理了一下两只袖口以及白衬衫的衣领,又抬了一下眼睛,一只手揣在西裤的兜里,然后转了过来…… 江墨道:“嗨。” 蔺傒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