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张是泛黄的,似乎是很久以前的旧物了。 余敞拿起第一张: 【大庆十六年正月初一,依旧无甚好记,只感慨被困居这冷宫已有三载,又是一人独过,自作了些纸钱,为父兄和母后地下的花销,希望他们能用。这里也就纸和墨能用之不竭了。】 大庆十六年?随着前朝皇帝的逝世,大庆十三年就断了。 这是昭玉公主的日记吗? 余敞愣愣地继续看着: 【大庆十六年正月初二,昨晚倒是奇怪,亲人无一人入梦,反倒兄长以前身边常伴的伴读入梦了……他为我打开了那扇门,让我出去。呵,怎么可能?】 能看清的就这几句,中间有一段被昭玉公主涂黑了。 余敞心下一沉。 怎么回事?昭玉公主梦中遇见过他会来救他,在他带她出圈禁地的两年前? 【大庆十六年正月初三,梦境虽然是片段的,但居然是能连续成一个背景的,那伴读余敞居然让我……我怎会去做这种梦?荒谬至极。】 中间一段又被公主涂黑,而且涂黑得更细致了,像是有什么难以启齿的事情一般。 女孩子家难以启齿,自然是男女之事。 他记得他在救了昭玉公主第二晚,就向昭玉公主求婚了…… 余敞晃了晃神,捏紧了手中的纸。 怎么可能会事先梦到? 余敞心有些慌了。 他凝神继续翻看,后面的这一个正月昭玉公主基本都是“又是他”、“怎么又是这种事”、“越来越过分了”之类的一句有些恼羞成怒的一句话带过简短句子。 二月份昭玉公主终于写点内容了,里面也没有“他”了,但内容是一些评价吃喝玩乐的,而这些吃喝玩乐是余敞无比熟悉和喜爱的,公主说的一些评价大部分还都是余敞内心也曾经评价过的。 别慌。 余敞告诉自己。 这些应该是昭玉公主伪装的假象。谁知道她是不是真是那一天写的,而且里面的内容基本都是他对昭玉公主说过的,虽然有些字句记忆中有些模糊,但应该他都对昭玉公主说过。 没错,是这样的。 但渐渐的,他就安慰不了自己了。 公主的日记里出现了越来越多的“他”,并且越来越少涂黑的内容了,明显已经深爱上了那个“他”,但当从昭玉公主非常幸福地写下一句“我昨晚答应了他的求婚”开始,后面的发展和余敞的记忆差异巨大。 因为公主记录的婚礼上,余敞还没有瘫痪,而且在婚礼当晚开始暴露了他不爱公主和暴戾的本性。 余敞难以置信地看着昭玉公主仇恨地写下的一段又一段的文字,那部分纸张的字迹开始潦草,纸张也有很明显地被人发泄一般蹂/躏过的痕迹。 昭玉公主像是要记住这一切一般,慢慢地记录得越来越无比细致,慢慢地只是记录,不再写自己的心情,仿佛笔墨也无法容纳、无法描述她的痛苦了。 而记录中的那些暴戾的行为,的确很像是余敞能做出的事情。 很快日记发展到了余敞瘫痪的时候,公主笔下的余敞暴戾得更达到了一个极端,他经常对着昭玉公主细数她父皇和兄长做过的烂事,嘲笑和嘲讽着昭玉公主逝去的父兄,而那些事情余敞现实中从没有对昭玉公主说过。 余敞的手开始颤抖起来,一张又一张地细读,一遍又一遍地确认,真的都是他没和昭玉公主说过的,有一些还是只有他和公主的父兄知道过的事情而已。 纸张最后只有两张了。 一张写着: 【大庆十八年十月初七,我终于不用想办法不睡觉了,前晚的我已在梦境中自刎,那漫长的连续的梦就此停止,我解脱了。】 公主终于写了她自己的情绪和动作,但只是简短地写了,然而寥寥数语,数不尽的苦痛。 余敞呼吸声顿住,颤抖地拿起了最后一张: 【大庆十八年十一月初九,我没有想到他真像梦境的开始那样成了皇帝,打开了那扇宫门,穿着同样的衣服,说着同样的话,做着同样的事,一切仿佛是上天故意开的玩笑,我的梦靥在现实中开始了。】 余敞大口大口地呼吸起来,他的身上都是他的汗水,整个人像从冷水里刚出来一样,潮湿又颤抖着。 一切都有了解释。 明明纸张很轻,但余敞却握得无比难受,随着一滴又一滴的汗水如泪水一般氤氲在纸面上,余敞觉得自己也如那纸,要被一点点地溶烂了。 动作快过无比迟钝的大脑,像是要保护自己一般,余敞急忙地放开了纸张,驼着背站了起来,宽大的衣袖空空荡荡地在空气中长长地垂着,然后终于开始晃动了起来…… 余敞阴戾地猛然打开了房门,任由风穿门而入,但再强的风也吹不醒他。 他兀自僵硬地走了三两步,有宫人下意识地想去搀扶,他却突然疑神疑鬼地以为宫人要过来进屋,冲着宫人发了一通脾气,然后像守护他的宝物一样,他回到了屋内,紧紧地锁上了房门。 他看着屋内,屋内一片狼藉,纸张也飘得四处都是,余敞哪里都敢看,唯独不敢面对一身华服的昭玉公主。 昭玉公主的身体被血浸泡得几乎都是红色,所以即使不看,余敞也能嗅到昭玉公主衣服上的气息,那是血的味道,浓烈的腥,剧烈的痛,陌生得让人抗拒害怕。 余敞又哭了起来,仿佛是受不了了想继续用眼泪堵住不该灵敏的鼻子,但有些味道即使闻不到了,大脑也会记住。余敞再怎么不肯去嗅,也觉得到处都是血气。 不可以的,不可以这样的,如果真相是这样,那他的恨算什么? 余敞缩在角落里抱住了自己。 如果是这样,他都是活该被折磨,活该被抛弃,活该被欺骗…… 可是这样的他,为什么公主即使是报复,也没多做什么? 为什么报复过后不直接杀了他?为什么要为他调养身体?为什么要拼死救他? 为什么两次都因为他而死?! 就算是他现在没有做过,但如果昭玉公主不防御,他一定会都在昭玉公主身上实现一遍的。 他活该啊,千刀万剐都不为过啊…… 余敞哭了好久,大脑都昏昏沉沉了,才敢跪着爬到昭玉公主面前,也终于敢仔细看着昭玉公主的死状了,但眼泪就是该死的和他作对,一直挡住他的视线。 但即使再朦胧,他还是准确抚摸上了昭玉公主冰冷的脸庞,帮她闭上了那干枯的眼睛。 公主的身体不再暖了,不再软了,还有一些讨厌的血块让公主的身体变得不再细腻,公主她一定很讨厌。 “来人!来人!拿热水来,拿干净的绸缎巾和衣物来……”他嘶哑着喉咙对外面吼道。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余敞颤抖地忏悔着,然后一点一点地擦拭昭玉公主身上的脏污。 他的动作都是昭玉公主教了无数次的,他自己被擦了那么多次也知道感觉,所以他一定不会擦伤昭玉公主,所以他一定不会让她受到一点点的伤害。 但他动作要加快一点,他还要清理宫殿呢。 昭玉公主生前不管在何处,总是让一切干干净净、井井有条,她一定看不惯自己的环境变成这样。 不然,现在可以随便去任何地方的她一定会恼怒地离开,再也不会回来了。 然后只留他孤零零地一个人。 余敞从宫人手里接过一桶又一桶地热水,拿过一叠又一叠地干毛巾,自己一个人彻夜将宫殿擦了干净,碎了的东西他都小心地放回原位。 他太累了,也怕补不好,以后得慢慢来。 余敞将干净的昭玉公主放到床上,自己在天亮的时候才打了个地铺睡下。 地上又冷又孤独,有一种全世界最渺小可怜的感觉。 为什么昭玉公主以前要睡在地上呢? 她应该永远在高高的温暖的地方,四周都是对她的温柔关心,所有的人都应该仰慕她拥护她,就像他进宫时初见她的样子。 如果能重来一遍,他一定宁死也要劝她永远不要睡到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