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我们买这么多布料、米面做什么啊?”花千骨见白子画把一匹匹布、一袋袋粮食往墟鼎里放。墟鼎如同无底洞,吸入了一堆又一堆物件。 “剩下这些,你收起来。”白子画好整以暇地指了指地上几座小山。 “那师父给我擦下汗!一大早就去隔壁市镇上,搬了这一车又一车的……” 花千骨喘着粗气,只看到眼前一片皎洁,素光流泻在脸颊,处处清凉。师父衣袖轻轻点蘸在面庞,荷叶清圆,红莲悄悄绽放。喘息平缓下来,如静夏午后之梦,幽思深潜。 “咦,师父如何算得这样准?刚刚好,这些能放下!” “师父岂会不知你斤两?”白子画看着她吃惊地张开小嘴,心头一笑。“何满此去蓝溪,如凡人赶路,要些时日。我们绕边塞走。一路民生疾苦,这些衣物、食粮,可缓他们今冬之急。” “我想起……常芜先生了,他质疑修仙……”花千骨悲哀中一丝深省。斯人已去,他那些惊人之言,却不能忘。或说,并没有得到解答。凡人总在受苦,那么仙人的超脱,是否也是自欺欺人?守护的担待,不也是虚妄? 小骨语焉不详,白子画却已读得八九不离十,空远的声音染上一点人间味,不改出尘:“他说得是。仙人强于凡人,不在于长生不老,而在于更有力量,助人助己。” 出了何家村,二人御剑而行。秋日天际高远,日间云散气清。下界风景可一览。村落愈发稀疏,孤零零散落在荒野戈壁。沙尘遍野,草木不生,再不是金秋橙黄。万里贫土昏暗,秋阳遍洒凄凉。 心内怆然。仙人本不当恋美食华服,可仙山高阁,从不乏珍馐金玉。 硕大突兀的太阳,落在西方棕黄的地平线上。干涸的土地,因着夕晖斜照,沟壑伤痕,似在生长,历历惊心。 乏味的伤痛在心中大片块结。大半日飞行,已到了贫瘠荒芜的腹地。后面的日子,往蓝溪步行即是。 看见一条断水的河流,河床刺目。沿着河床一侧,破旧的木屋七零八落,歪歪斜斜。 人间村落,多是沿河而建,以河为生。一路所见,河干地裂,想必受苦连连。 “我们这就去把衣食分给大家?”花千骨急切地迈出一步,被白子画稳稳拉住。 “先试着借宿,进入当地生活。”挥手敛了二人声形。 花千骨吐吐舌头,二人丰神华彩,若在这贫病山村里现形,会是多么怪异失调。突然涌出一阵厌恶,多少恣意仙人,对这人间受苦,眼不见为清! 前方一座小木屋,屋顶年久失修,有些倾斜,门上补了好几道,斑斑累累。屋旁一小块地,只有少许杂草,枯落在地中,无人收捡。 白子画前去扣门。没有回应。 “屋中明明有人。”花千骨传音道。 “罢了,我们去别家。” 来到另一座屋舍前。房屋稍稍大些,修葺得略好些。 “你们走……”门内传来沉闷的男声,“我没法开门。孩子他娘带孩子看病去了,把我们家惟一的衣服穿走了。” 花千骨惊愕得合不上口。自己小时候和爹爹也清苦,但总算有衣有食。这里的百姓,竟是出入无完裙。 在村落里游荡,难得看见有人走动,也不敢擅自去敲门。 “你们是外乡人吧?” 听见一个飘忽浪荡的声音。定睛一看,两个未及弱冠的少年,衣衫褴褛,瘦骨嶙峋。 走近白子画二人,伸手就向他胸口腰间,一副强抢财物的架势。另一人凑向花千骨,失了血色的眼睛此刻圆瞪,空洞中仅剩欲望。他不可能看得清楚,或许还自以为是饿得发昏。 花千骨警觉地退后一步,却感到自己的手被牢牢抓住。下一刻,他和师父已在十丈之外。 “仓廪不实,礼节不知。” 花千骨难得听见师父这样出语带刺,久久还愠色不褪。 “师父别生气……他们也很可怜……”她自然是怕师父生气,立时想要说点什么,让师父消消气。 “这样的人,你要当心,立即躲开。” 花千骨感到手被师父拽得生疼。师父难不成是……因为是她……因为是有男子这样看着她了……师父是在意她?纷乱还不能理清,脸上烧得已然抬不起头。那人根本没有看清自己样貌,更没有做出什么……忍不住想笑,却也不敢笑出来。 “你笑什么?” 听到师父没好气地问。面上几缕轻动,较之往日冠玉寒霜,平添一种生动。也不是一贯那种威严,那种不容有二。倒是有些怨,怨她不解自己的用心。 “我……”我没有笑啊……可是师父怎么会说她笑了?看来师父是气得有些糊涂了。也不敢为自己辩驳,但是师父好像不是责她犯错那种生气,便壮起胆子来。“师父你拽得我手好痛啊!” 师父脸上一层铅色,在她实则有几分紧张的撒娇中化开,紧紧钳住的手,也慢慢放松。 “师父是怕你吃亏。”白子画这才察觉到自己的紧张失态。明明知道小骨不可能被一个凡人欺辱,如何还是无由担忧呢? “不会的啦!也不看我是谁的……徒儿。”花千骨慌忙捂住嘴,吸口气,吐出最后两个字。老天,刚才想到了什么?她根本没有想到那个边上去!她从来就是师父的徒儿,师父的徒儿,根本不要怀疑! “师父,你看,前面这家,我怎么觉得……可以敲门试试唉。”花千骨躲闪着方才的窘迫,眼睛瞟到右前方一座小木屋。 与其说是木屋,不如说是茅草屋。木质的构架模糊散乱,只是勉为其难的支架上,胡乱堆砌着茅草。附近再没别的房屋了。 门痛苦吱唔了长长的一声,开了。昏暗的背景下,一位花白头发、满脸皱纹的老妇人,全身依在拐杖上,并不比粗大的拐杖胖多少,浑浊的眼睛看得很是吃力,却没有恶意。 听了白子画二人来意,老妇人叹口气:“你们要借宿也可以,我家没有多余的房间,却还有一张床,可以用帘子遮一下。食物的话,我和小孙子也不够了,无法分与你们。” 二人挤进小屋。四壁木墙老旧,多处用茅草塞住,风声仍是透过缝隙,发出尖啸。一角是个灶台,上面刮痕累累的锅里,熬着稀如清水的米粥。灶台旁放着一条一人宽的长凳,上面睡着一个不过总角之年的童子,面如菜色,梦中似也不安实。 “这是我孙子小牛儿。他身子弱,总是靠着灶台睡。” “她爹娘呢?”花千骨感到自己声音在发颤。 “这里日子苦,他们出去谋出路去了……”老妇人把头偏过去,看着另一侧用纸糊住的窗子,窗子旁有一个脱了漆的九斗柜。以前或许是朱红带花纹的,如今已见不出了。虽是旧了,在这房间却是耀眼,也最是格格不入。 “不知道。只托人送来这个柜子。”老妇人目光凝滞在柜子上,仿佛要钻入所有时间留下的裂纹。 也不好再多问。 老妇人给孙子喂了米粥,自己也吃了点。将灶台对面稍稍宽一点的床指给白子画二人,并把顶上用多块布缝合的帘子拉拢。小屋一角,自成一个空间。想来小牛儿父母还住这里时,三世同堂,就是这样歇息的。 “床好硬啊,这棉被许多地方,都没有棉花了……真可怜。师父不睡么?”花千骨传音给坐在床沿的白子画。 “小骨好好歇息。”拿出一条白色毛绒毯子,给她盖好。 “师父,不用了。既然来了,也像他们一样生活。” 见小丫头泪水晶莹,双眸被洗得愈发清明,点点头,把毯子收了回去。 “冷,师父……我冷……” 白子画簇起眉头,不知她梦见了什么,全身颤栗。 掀开被子一角,合衣躺了下去。忍住没有给被褥施清洁术。小骨既有心体验人间,也不当刻意制造舒适。她冷,就自己替她取暖好了。 把颤抖的人儿抱入怀中,宛若拥着一曲清溪。浅而蜿蜒,浸润两旁小草青绿,小花繁盛。溪流渐渐平缓下来,仿佛流入地下深处。从深处涌出温暖清甜。 床有些狭窄,两人拥挤着,一夜未挪动一分。白子画闭着眼睛,一夜未眠。人间贫贱夫妻,是否就在这不容翻身的床上,互相温暖,把寒冷黑暗,拒之门外? 也不知曾睡在这里、背井离乡的夫妻,如今怎样了。他们不会有他和小骨经受得惨烈。但他们的受苦煎熬,不也是真真切切的么?天上人间,何处不是劫难重重? 抱着怀中的小骨,一种大难重生之感。在这个黑夜,在这张小床,他一无所有,一无所求;惟有怀中人,千般珍爱,万般不舍。 “啊,师父……”花千骨睁开眼睛。透过拼缝帘子无力的晨光,照在身旁玉雕般完美的面容上。不禁叫了出来。 玉雕瞬间染上日出浓郁的绛光。帘外本就疲乏的日光更失了色。 “你说你冷。”见师父迅速坐起,背对着她。吐出几个字看似平淡,一池深水,却漾满粼粼细波。 趁师父看不到,赶紧双手捂住发热的脸颊。 “师父,我们把衣物分给这家人吧。”想想别的事,分下神。 眼前却出现昨晚的梦境,冰天雪地里,师父抱着自己,坐了一夜。她却沉沉睡去,陷入这微微泛着暖意、却无比柔和的雪原。 “留下便好。”拿出些布帛、食粮,放在床旁。“我们走罢。” “不再多留一点?”花千骨伸手去拔鬓上的簪子。 “多给只会孳生懒惰、贪婪。赈济只能解一时之困。人生终要自行突围。师父不把仙力渡给你,而是让你自行修行,同是一理。” 师父说这些话时,在这狭小简陋的茅草屋里,却也和在仙山殿宇一般,周遭的光芒,宁和,圣洁。师父心中有大爱,却不纵容。对她,对众生,都是这般。 “那……我把这个留给那小童子。”想想还是可以多留下点什么,说罢拿出几块包好的栗子糕。 白子画莞尔。也就小骨会想到,这小孩子可能嘴馋一些小吃食,而自己只想到米面粮食。 “其他人如何送?” “暗中送去各家。”最麻烦的法子,却是最好了。不用现身,不用解释。 “是否可以去找村长?” “我们并不知,村长是怎样一个人。来年堪忧,人更易生私心。你我看得清楚,又不图求,唯其如此,才能公平。” “啊,是这样复杂啊……” 一句感叹,想起广大世间。师父亦和她谈起世间,数语寥寥,言近旨远。 “这是六界最复杂的问题之一。财富,力量,机缘,从上天那分来,就不是人人均等。由此多少不安份,多少积怨争端。” “师父,我明白了!”花千骨动作很大地点了点头。“人人禀赋不同。就如上一世,我注定要成为六界的扰乱者,而师父注定要守护。小骨很长时间不能接受……这才不对。人只应直面自己的处境和责任,这也是上天分给我们的份。” 他说的是反意,这世上争端的来源;小骨却正向去解了,应当如何作为。想到上一世,白子画心有余悸。见小骨领悟得如此透彻,终是快意欣然。 “上一世明悟就好,关键还是此世。这些凡人只记得一世,在这一世奋力,就是圆满了。” 师父这话,却和东方说得很像。是的,他们说的,有时不同又一致。承受命运和付出代价,不是同一道理?一人长生一人带着记忆轮回,但所看重的,都是此时此刻。 “是,那我们去做一世要做的。我和师父分头去发放衣物吧?” “一起去。”白子画想起昨日,竟有人生了调戏小骨之心,不容置疑地说了三个字。 之后二人又走过许多村庄,但并不曾在人家借宿。总是在野地搭个帐子,看着星空入眠。 在人间,离天汉更远。花千骨却感到,自己置身银河星浪,和师父荡舟其上。师父看着自己入梦的眼睛,是最清亮璀璨的星辰。 衣食发放完毕,兀然见,前方高山入云,怪石险要,山色幽蓝。这蓝不来自草木,却似山石成色。 花千骨抬头,白子画低头。 “师父,过了这座山,就是蓝溪了么?早晨观微何满,他已在这山中。” “小骨,你看这宫铃。”白子画不回答,也不抬头,伸手托出那纯白五彩互相渗透的铃铛,内中赭青色充实了些许。 “啊,颜色深了!何满与叶家小姐喜结良缘时,会否又深一些呢?” 白子画不答,抬头看看半露人间的山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