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花千骨不察觉间已走到朔风兄弟身旁,拦住了他的去路。 “我叫何满。”自称何满的少年站住,像是心被绞了一下,低下头来。也没有再抬起来,只是看着前方的地面,故作沉稳地说了四个字。 “何……何满?”花千骨遇到始料不及的回答,一时不知说什么,就把最后两个字重复了一遍。说出来,却成了问句。 何得圆满? “没事我先走了。”何满依旧低着头说,声音愈发沉下去,如小石子越滚越远。 低头走出几步,又猛然站住,在不可抗拒的力量下抬起头来。 白子画几时已站在路旁。尘土落叶不染的纯白,比一旁小河更清。 何满眼中混沌厘清。犯错般地垂下眼帘,却再不敢低下头。 白子画始终一言不发。何满一动不动站了足足半刻,最终快步走开。 “师父,他这是……” 她知道那种在师父前不敢抬头也不敢低头的感觉。自己错了,而且不能不悔改。师父肯定看穿了,可是何满有什么不是? “不急,我们先在何家村建个小木屋。” “何家村?何满……” 莫非他无名无姓,就用这个村子命名了?为何要是这个村子? 两人在村子边缘、最远离市镇的地方选了一块地。小河正从一旁流过,河旁是一片树林。秋日河水已浓绿,林木黄透,落了一地。 “师父,你会建房子啊?”花千骨眼中闪着晶莹的光亮,是清浅河水里跃出的小鱼,在阳光里透亮。 “不会。”白子画素白的袍子上跃动着日光细碎的反景,目光如水如夕照温和,斑斓着虹彩星点。 铺开一张图纸,上面详细记画着建房步骤。选木制材,抛光钻孔,置放榫卯…… “看爹爹建过房子,也是乡亲帮忙,我那时小……”花千骨不可置信地看着图纸,这样就能建好吗? “许多事,亲自尝试一次就知道。先去准备木柴罢。”白子画不疾不徐把图纸卷起来。 小树林里,日光已昏黄,零星的树叶蘸满秋色,在昏光中若隐若现。惟有树干的线条愈发深重,从地面到天空,支起一副秋日晚景。 横霜断念出鞘,剑光比枝叶细长,画出一副副肃杀秋气,却平添了亮色。晦明之间,树木纷纷落地。 “今秋雨水不多,稍稍烘干便好。” 花千骨眼睛瞪得浑圆,见师父在木材上设下一道透明屏障,浅红几近白色的火光在外缘燃烧,温而不厉,光而不耀。 “师父,烘干木柴需要用三昧真火吗?” “最好在太阳下烘干。今晚再无。太阳尚能献出光热,仙术亦不比自然更高……可以制作木板了。” “没想到,仙剑还有这样的功用啊!”花千骨见师父手执横霜,银光交织,图景万变,在暗下的夜空里划出一道道星河。平整天成的木板呈现在银光下。 “用剑守护天下,用剑建造人间屋舍,都是一理。”白子画收回横霜那一刻,对花千骨点头,暮色中笑意若隐若现。“看清楚了?你来。” 花千骨心中一暖,师父珍爱他们的生活,也如珍爱天下。她的世界如此完满,根基又如此坚实! “好玩啊!”花千骨在空中舞开断念。先是随意的剑花,之后刻意画起画来。 “画一座山,画一条河,画一栋房子,画一片花园……” 白子画含笑看着花千骨口中念念有词,声调和笔法一般稚嫩,五彩的图案却鲜活灵秀。 一直没有教她画画,从不嫌她画工浅,情感外露。倒是这么多年,要提升也早提升了。这孩子却坚守着最童稚的画法,憨傻的线条里,初心剔透,不隐躲,不矫饰,一片天真本色。 “再画一个师父,再画一个小骨,这房子就建好了……” 缤纷线条勾画出二人轮廓,只是夕阳下的剪影。周遭渐暗,更渗出缕缕暖色。图案渐渐变小,收藏在归家的余晖里。 “小骨,你再玩下去,房子就建不好了。” 花千骨抿嘴笑笑,跑开去做事了。 白子画浅静的笑容,在夜幕里散开。还是那个小徒儿,自己交代的事,总是认真去做。但是只要可以,一定要贪玩一番,和自己说笑几句。 人定时分,房子建成。一大一小,携手走进了家园。 鸡鸣四野,早炊烟暖,人间永新之晨。 “这里晨露的气息,和长留山上不同啊!” “一方水土,一方风物,没有相同的。” “师父,那我们多去些地方,好不好啊?在每个地方建个小房子,住一阵子。要走遍天下,住遍天下!” “我们不正是这样么?”看着小骨初生日光下明艳的腮红,笑了,日光瞬时更温软。 “对了,昨天看师父建房子,剑下生辉,好不壮观!跟师父这么多年,难得见师父出招啊!” “我们不是天天练剑么?今日就在这屋里练,可好?” 同样是在界限中寻自由。今日却没了界限,奈自由何? 第一次在师父的剑里,读出犹疑。原来,师父心中,还是那个金钗、豆蔻之年的小女孩,每天和着铃声在绝情殿风驰电掣;仰头望着师父,口里嘁嘁喳喳,大眼睛如未提炼的浑成美玉,纯然光泽里,是不假深思的欢喜和依恋。 自己又何尝不是?师父只是瑶池桃树下的师父,是绝情殿露风石上的师父。冰玉清冷的面容下,她能感受到师父的温爱。对人从不多言语,对自己的疑难却耐心解答。会教导她,会惩罚她,却也会为他辩护,引她向善。师父还是那个总是想见到,总是会出现,永远不需要表达,也永远不会离开的师父。 “师父,你不愿的,小骨也不愿。”花千骨未收剑,却是撑着剑站在白子画前。声音不大,却有些像呼喊。 “小骨……师父也不知。”白子画低声说,声音似要化入暮色,却融入不了晨光。“小骨呢?” “小骨不知道那么多,只想陪在师父身边。师父只收一个徒儿,小骨也只想做师父惟一的弟子。” 白子画轻不可见地摇摇头:“人一生要在许多位置上,身份也是多重。你不仅……紫薰和你说了什么?” 花千骨瞪大的瞳孔里浸入几缕异色,浅淡如来自遥远时空。师父如何会想到问这个,却还……如此切题! 她知道是哪一次。虽然紫薰在云山陪伴过一些时光,却惟有那一次,也是第一次,和她说了占卜她一生、终生的话。 “紫薰姐姐说……师父是高高在上的仙,不是我等凡俗女子可以……恋……慕。若安心作师父的徒儿,就是世上最幸福的人。若有……非……非分之心,就会比她惨千倍万倍。”花千骨低头转述完这几句话,感到呼吸有些艰难,临了补上句。“她都预言了。” 见师父陷入深思,拖陷他的藤网苦涩带刺,赶紧又说:“师父,若没有妖神出世,没有后面乱七八糟那些,小骨就一直在绝情殿陪着师父。这些都过去了,我们又回到从前了!”两眼欣悦熠然,似找到了万全之策。 “小骨,妖神必出世。你我之间,必毁坏,又重建。”疑惑反而坚定了,字字如断决,如命令。 挥起手中之剑,向屋角一块建房搁置下的木头,木屑在剑光里纷飞起舞,刹时落满一地,碎屑中立着一朵小花。花叶不繁复曲折,线条却柔和完美。含苞待放,娇态可人。 白子画慢慢走近那花,遍地木屑在白袍轻扬中散尽。俯身拾起那朵花,又走向花千骨。 “原木是造化杰作,雕琢中不免砍斫之痛,作品完成时,深藏的奇美秘境,终要在天地显现。紫薰只预言了一个阶段。小骨不会不幸。这花,送给你。” 花千骨惊愕间思索着师父的话。师父全然不否定过去,错误,劫难,甚至她对师父的背叛、对抗,师父一并接纳,当作天地的考验。考验残酷,惊天动地。但师父当时不曾犹疑,今日故不后悔。曾经毁坏得不堪,师父却有力量重建。师父要在天地之上,完成造化的神功。 她是师父的作品,切磋琢磨,一丝不苟。师父对她的苛严,哪有师父为她担下的天地考验,来得无情?深恩缄默,堪比天地大爱! 她唯愿一生跟随师父,一生一事一人。师父将这花,交给了自己,是把雕琢的部分功课,交给了自己。之后的作品,要师徒二人合力。是师徒,师父却说不止。师父那样温爱地看着她,和所有时候一样,和所有时候不一样…… 脸一红,低下头,正看见师父手中的小花,一霎那爱意油生,伸手要接那花。却见花又从手旁游走了,在明净的窗前小桌上扎根。 “小骨现在就很幸福!和师父一起,会一直幸福。师父送我的第一朵花,放在我们亲自建成的第一座房子里!” 日光亮彻天边,小窗成了不可直视的光源,空气中的尘埃纤细可见,小屋里背光的地方也暖色涂染。白子画看来,更胜羲和初照,是小骨明丽的双眸。 人间第一个家。第一个早晨。 几时,小骨来了,绝情殿,就有了家的感觉。 “小骨,我们是去看看……何满。”说出这个名字,明媚的心头,却笼上一层阴云。 “师父,在人间……”花千骨低着头,却感到秋日烈日灼人。说不出的话,就不说了。 “你是我妻子。” 一树金黄,秋气清朗。 何满的屋舍也建在河边。但离市镇近许多,周围也时有人往来。 小院里辟出一片菜畦,高高地搭着架子,架子上攀着藤蔓,坠着几个大丝瓜。主人似乎无心收割。近屋舍处一排菊花,如雪球怒放,全不在乎主人照料,也全不问主人心情。 小屋简易精巧。木材块块紧实,斩斫用心。院中却零散摆放着水桶、犁耙、斧头……篱笆上沾满泥土,木门上深深印着一道砍痕。 “你怎么了?”看见何满从房间里走出,花千骨开口就问,像对一个老熟人。 “没事。”何满冷漠地说。 “你看你眼中神色不定……” “不干你事。”面具下有些忿懑。 “何公子!你们……”跑来一个穿戴整齐、仆役模样的少年。说是少年,和童子亦相差不大。站在花千骨身前还矮了一截,跑得气喘吁吁,在白子画前呆住。 “小五,你来了!”何满似变了个人,暗黑的眼中溢出丝丝惊喜和期待。 “小姐送书信来。”小五却不似何满急切,拖延着拿出一个樱草色信笺。 何满一把抢过来:“小五,你进来喝喝茶,我这就回了信,你好带回去。” 何满把门向内打开,拉着小五往院里走。 “不……不,何公子,不用了……”小五支支吾吾,一脸难堪。 “你和我客气什么?我还买了你喜欢的绿豆糕。”小五已被何满拽进了院子。 “小姐说,以后……以后……” “以后什么?”何满双收僵在空中,如临骤雷,未然几分了然,防不胜防,眼中是惊惧的深黑。 “以后再不用给她回信了。”小五憋足气,说完这句话,一溜烟跑走了,留下怔在原地的何满。 “你们……要喝茶吗?”半晌,何满生硬地吐出几个字。 “不用了,你收拾屋子罢。”白子画冷静中一丝严峻,拉着正疑惑的小骨就走。 “他一心在人间。却当收拾好自己的屋子。” 师父的话,总有听不大明白的。 看下去就有解答了。只说:“他房子建得不错,就是不收拾了。” “总在不断建造。总须时时收拾。可去看看这位小姐。” “能否用勘心?” “这是人间,用心便好。” 解答人间,要用很多心。不是比仙术更容易,却是更难。修仙之上,更要修人。 花千骨细细想着师父的话,已走出了许多步。若可勘心,也就简单了。可是师父说不可以,那么,她比凡人,又多懂得什么?东方知道很多了吧,也说人心最复杂,自己不懂人心。人间真是,有大学问啊!她要跟着师父好好学。 走到一处停下,抬头看见金红大匾高悬,大书“叶府”。字迹张扬,却笔调不实,色厉内荏。石墙高砌的叶府,像只大龟,盘踞在村中,占尽风光。正对着城镇,似要炫耀自己庞大的身躯。 远远听见一个沉闷的女声。若非能听千里,这深墙大院外,定不会察觉。 “我已和他说了,再不相见。”沉闷的声音强压着厌恶,不悦中却不似惆怅。惆怅还有所挂恋,说话的人却似生无可恋。 “那就好,那就好!”另一个声音高昂起来,听起来上了年岁,却愈发甜腻,好似浓汤泛着一层油脂。 那个声音继续道:“你爹爹好朋友申员外的儿子,生得俊朗啊。老员外昨日来……” “够了,那老东西俗不可耐,生个儿子一脉相承!”沉闷的鼓被利刃划破,满腹怨愤奔涌而出。 “哎,我和你爹爹年老得了你,偏偏信什么不该的,去庙里还愿,给你取了这样个名字。祖辈世代在田里,在你爹爹这发了大财。我们和那清雅读书人,什么超凡的僧啊道啊,一向没什么干系的。怎么会有你这个女儿?我们在你眼中,都恶俗可厌。哎,名字没取好……让你爹爹找个先生,给你改名去。” “好的,惟独就是这个名字了!你们再逼我,这屋子,我就再住不下去了!”分金断玉的一声,重实的木门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