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了,窗外虫鸣阵阵。 陆子昭哄了锦瑟入睡,才得空往门外打盆水净面。推开院门,却见幽暗夜色里,玉穗定定地站在那里。 他眼眸微转,沉声道:“玉穗。” 玉穗声音带着点点哭腔,满目愧疚:“子昭哥哥……” 关于那一晚陆子昭与玉穗谈了什么,锦瑟无从得知,只有人瞧见玉穗小姑娘掩面痛哭,一路哭哭啼啼狼狈地奔回了自家,从此,再没与陆家的郎君说过一句话。 因受了伤,陆子昭这几日对锦瑟更是无微不至,走到哪都要把她带在身边,生怕她走丢了似的。书桌旁,枣树下,石阶上,陆子昭频频凝望着她,眼中的深意,令锦瑟不解。 她问他:“相公,为什么总是看我?” 陆子昭答:“……你好看。” 明明是他随意找的借口,锦瑟却还总是脸红。 今日是公布解试结果的日子,松林书院的院长唤了陆子昭去书院一趟,故而陆子昭清晨就出了门。锦瑟终于有了独处的时间,臂上的伤好得差不多了,她望了望天色,打了把伞就一个人往县城中去。 此刻县城南面的城隍庙中,方远提着那混混的耳朵,脸色又青又白,怒喝道:“让你们给陆子昭点颜色瞧瞧,你现在却跑来跟我说不小心伤到我表妹了?!” 混混头领苦不堪言:“少爷,我们已经避开您表妹了,可是您表妹自己跑上去给那陆子昭挡刀的啊!” 方远呸地一声,嚷嚷:“你唬小爷呢?!我表妹最怕疼了,会给那陆子昭挡刀?!” 混混们连声解释:“是真的!我们都瞧见了!” “是吗?”方远犹疑起来,不过片刻,他又怒喝:“是真的又怎样!我表妹还是受伤了,这都过去几天了,你们才来跟我说!” 混混们心虚起来,他们也是害怕,所以才拖了几天。 方远焦急地原地踱步,踟蹰道:“我要去看看我表妹……” 混混们突然神色大变地抱在一起,往后退了一步指着方远身后道:“表妹……” 方远皱眉:“乱喊什么?!是我表妹又不是你们表妹!” 混混们咽了咽口水,艰难道:“是是是你表妹!” 方远终于意识到了什么,他僵硬地转头往后看去,就见锦瑟举着顶伞,幽幽地站在他身后,笑容可掬地唤他:“表哥啊——” “咳!咳咳……”方远被呛得脸颊通红,惊慌地退了两步与混混们抱在一起,心虚不已地说:“表妹,好好好好巧?” 锦瑟冷冷地哼了一声:“是挺巧啊,这边三位小哥我前几日还见过呢。” 果然是方远找的人,去寻陆子昭的麻烦。 方远耷拉下脸来,眼下一道白一道红,不知怎么同她说,讷讷半天也憋不出一个字来。 锦瑟瞥了他一眼,眯着眼眸道:“不是跟你说了,陆子昭对我很好,你还派人去找他麻烦?” 方远一步窜到锦瑟面前,急脸道:“可是有人跟我说他待你不好……” 锦瑟一把揪住方远的耳朵,疼得方远冷汗连连,“别人说什么你就信,我说的你就不信了?!你是不是傻?陆子昭出了个什么意外,你去哪里赔我一个他来!” 方远连忙求饶:“我错了我错了,我再也不信别人了!疼疼疼疼疼!” 锦瑟松了手,方远揉着耳朵可怜兮兮地看她,起誓道:“我发誓!我发誓以后再也不找陆子昭麻烦,不然就罚我念一辈子的书!” “呵。”锦瑟凉凉地瞥开了目光,望向那几个混混。 混混们如临大敌,拥抱在一起。 方远见风使舵,递给她一根棍子:“这几个人伤了表妹,表妹打他们一顿泄愤吧……就,就是别打死了,他们也算我半个朋友。” 锦瑟接过棍子,嫣然一笑:“好啊。” 混混:呜呜呜…… 收拾了那些人一顿,锦瑟才悠悠地回到家中。 只见院门开着,屋舍里有青烟袅袅,陆子昭端坐在枣树下,见到她从门外走来,也不惊讶不过问,而是同她温声道:“锦瑟,过来。” 锦瑟心中一动,露出个笑容,迈步走了上去:“相公,你怎么回来得这么早?解试结果如何啊?” 陆子昭替她收了伞,拉着她在身侧坐下,瞧着她淡笑道:“结果出来了,榜贴在书院外,我得了头名。” 锦瑟抚掌而笑,眼中熠熠:“不得了!我们子昭哥哥竟拿了头名!” 陆子昭眼眸微敛,目光含笑地望着她。 锦瑟仍替他高兴,捏着下巴笑道:“今晚放烟火庆祝一下吧!我前些日子去城里买了些烟火呢……还得再去告知爹娘一声。” 她一句一句地探讨着如何庆祝,陆子昭只淡笑着坐在旁边倾听,不作言语。锦瑟注意到他的不对劲,歪了歪头,不解地看着陆子昭:“相公……怎么了,你看起来不是很高兴?” 陆子昭斟酌了一会儿,缓缓开口:“锦瑟,解试结束,恩师替我引荐了京中大学士周先生,下个月我就得入京拜访周先生了。” 锦瑟缓缓一笑,明眸皓齿:“下个月啊……” 是啊,陆子昭是美玉,是明珠,他才识过人,稳重有度,不可能一辈子待在清平县这种小地方的……当今圣上开明治世,注重人才,以陆子昭的心性与本事,他迟早会踏上青云路,扶摇直上。 她垂下眼眸,琢磨着如何让陆子昭带她一起上京。 陆子昭见她沉默下来,慢慢将她拉入怀中,摩挲着她墨发沉声道:“锦瑟,跟我一同上京吧。” 锦瑟仰头看他:他会读心术吗?! 陆子昭嘴边浮起一丝苦涩的笑:“不愿意么?” “不是!”锦瑟连忙摇头,小声解释:“我只是惊讶,相公,你要带我一同入京,不怕我给你添麻烦么?” 陆子昭眼底的雾慢慢松散开,他清冽笑道:“怕。” 锦瑟睨他。 陆子昭又道:“但我更怕留你一个人在家。” 他摸了摸她的墨发,眼底温柔:“我以前觉得,你真是个娇气的姑娘,这碰不得,那碰不得,来到陆家,总是嫌这嫌那的,你大抵是很讨厌我。” 锦瑟一哑,没办法反驳。 陆子昭却悠悠叹了口气:“现在我却想,你本来就该过着娇惯的生活,都是因为我才让你受了委屈。锦瑟,我想给你锦衣玉食的生活,让你无忧无虑地过一生,许你美玉罗缨,一世安康。我想入京科举,来日入朝为官,才有能力护你,才有能力许你荣华富贵,你可知?” 乍然听得深沉内敛的陆子昭说了一大段真心话,锦瑟先是一怔,待反应过来时已不知不觉溢了泪光,哭噎着应他:“嗯。” 陆子昭替她擦去眼边的泪,笑道:“可是我又不想留你一个人在家,你表哥的事情我知道,他们都说你们青梅竹马,我担心……” 锦瑟咽下感动,戳了戳他的衣襟扁嘴道:“陆子昭,你好小气……” “我就是这么小气。”陆子昭笑着接过她的话“锦瑟,跟我走吧。” 话头被截去,锦瑟弯起眉眼,装模作样地考虑了一会儿,就拿出娇惯跋扈的模样严肃道:“既然你这么诚恳,那我就勉为其难地跟你走吧。” 陆子昭轻笑出声,拢她入怀:“锦瑟善解人意,甚得我心。” 大周三十二年,清平县出了个三元及第的状元郎,名唤陆子昭,一时间轰动朝野。 那年金銮殿上,圣上看重陆子昭年纪轻轻,行事稳重,又清冽端正,要将公主许给陆子昭。陆子昭以家有爱妻为由,婉拒了圣上的好意,圣上虽惋惜不已,但更喜他重情重义。朝野则是议论纷纷,探讨着陆夫人是何许人也,竟令状元郎拒绝了圣上的赐婚。 又二十年,陆子昭已官至宰辅,令外人称道的不仅是他政事上的才华,还有他对其夫人的娇宠纵容,情深不负。 听闻那年盛夏蝉鸣悠悠,陆宰辅辞了朝中大臣的邀约,带着他的小娘子去郊外的庄子里,替她摘枣洗瓮。 番外—陆子昭 陆子昭从小时候开始,就按着既定好的轨迹去生活。 他擅长念书,即便是晦涩的古籍也能过目不忘,文思敏捷,提笔行文如行云流水。陆家祖祖辈辈都没出过个读书人,陆父是个木匠,见陆子昭有读书的天分,从小就对他寄予厚望。 陆子昭总是按着别人的期望而活,父母期盼,他便刻苦念书去成为别人家羡慕的孩子。同窗们依赖他,他便耐心替他们答疑解惑。师长看重他,他行事稳重内敛,替师长分忧解难。 在陆子昭看来,人生不过是一步步照着可见的未来前行罢了。所以父亲说替他定了赵老爷家的爱女为妻的时候,他并不是很抗拒,左右,他都要娶妻成家的。 可是……事情似乎在这里出了些偏差。 在陆子昭的眼中,妻子应该是一个跟母亲那样温柔贤淑又善解人意的人。他从不求他二人能多情投意合,只要二人能相敬如宾,互相尊重扶持就可。 锦瑟却很不一样。 像是他面无表情地行进在未来的路上时,突然从路旁草丛中窜出只小狐狸。小狐狸笨笨傻傻的,也不挡着他的路,只是无赖又狡猾地黏在他身旁,笑盈盈地晃着她那只尾巴,期盼他伸手摸一摸。 也许是从她蹲在树下捡枣子的时候开始,陆子昭的生活里就满是她的踪迹。她会扯着他的袖子委屈喊饿,会撑着纸伞在书院外的松林里等他一起回家。会气得脸颊鼓鼓地喊他子昭哥哥,然后伸手将枣树锤得枝叶飘散。会在零星萤火纷飞的夏夜里,伏在他的背上哭诉说他不喜欢她…… 他怎么会不喜欢她呢。 狡猾,无赖又蠢笨得连切菜都不会的小娘子,对他来说就像是平静无波的人生之中的意外之喜。是在沉闷寂静又黝黑的夏夜里突然浮现出的荧火流光,落在他的掌心,发间和衣摆。 锦瑟受伤的时候,陆子昭心中无措极了。 他从小就内敛慎重,那是他第一次感到慌张与害怕。也是从那时候开始,陆子昭第一次不再为别人的期待而活。他有了属于自己的期愿,要为她亲手撑起一把伞,让她在跟着他前行的时候,不必承受那些无谓的风吹雨打与荆棘坎坷。 所有她为难的事情,他都会替她解决。会为她挽发系带,为她摇枣洗瓮,为她温粥点灯…… 她只要乖乖跟在他身旁,摇一摇她狡猾的尾巴,笑盈盈地叫他一声 “相公。” 就可以了。 盛夏蝉鸣和枣树(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