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就是这样的,一旦有了目标,精神气就不一样了。 及至七月中旬,穗禾终于好个利落,这一日用早餐,她对陆少骞说,我想出去逛街。他拧了下眉头说,成,让老吴送你,再让蒋安调两个人跟着。三少今天穿的是顶正式的军服,从肩膀到脚踝,凌厉的线条贴合着他身体一路剪裁,皮革混了他身上清淡的琥珀香,接过妻子递过来的军帽,陆少校俯身一吻,“注意安全,晚上要是不累,我陪你去看电影。” 客厅的英式座钟敲过十一下,机械做的布谷小鸟从小窗格里钻出来——“布谷、布谷”。 穗禾从二楼下来,瞧见蒋安派的人早已经在院里等着。那两位军官年纪尚小,顶多十五六岁年纪,见到她同时脚后跟一蹬、“哐”地合上腿,恭敬道:“报告三少奶奶,一切已准备就绪!” 穗禾忍住笑,和颜悦色地说:“二位军官,我不是军中人,不用这么正式。”一想到自己接下来的行动可能会导致这两位小哥受处罚,穗禾颇感愧疚,决定中午先招待他们吃顿好的,法国餐、要有龙虾和鱼子酱,花陆少骞的钱。 出门的当口,翠云噔噔一路小跑到她跟前,圆乎的额头上渗出细汗,神情不安。 “怎么了?”穗禾问。 “小姐,”翠云垂着嘴角,“外面有一位女士,说非要见您不可。” “女士?谁?” 翠云挺为难,“我也没见过她,三十来岁的年纪、衣着打扮看起来也是蛮好的,还和我讲四川话,听起来像是川南的口音。哦对,她说她姓江。” 穗禾一怔,吩咐翠云,“快去请人进来。”转头对那两位军官抱歉道,“对不住二位,还得再等我一会儿。” 穗禾回到客厅,双手叠握着,绕着土耳其地毯来回踱步。很快,翠云把人引进来。一打照面,穗禾对来人猜到了七八分,只因他们眉眼实在太相像了——那位太太着一身淡青色蜀锦旗袍,做工极细,可关节处却有折痕、裙据也捎带尘土,再看那长眉细眼,比那人的俊朗少了英气,替之的是柔和与清隽。 穗禾上前相迎,“太太,您是绍之的姐姐?” 江怡薇点头,“是,陆太太见过我?” “那倒没有,您和绍之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认不出来倒奇怪了,快请坐。”转头吩咐翠云,“去拿杯果汁来。” 江怡薇坐下来,伸手整理好鬓边的碎发,纤细的背脊坐得笔直,面上却难掩羞赧:“抱歉陆太太,我这么上门实在唐突,可眼下实在是没法子了……” 穗禾安慰她:“您别着急,先告诉我,发生什么事了?” 江怡薇见她直截了当,且颇为关心,更加急切道:“大半月之前,就是那次骊山晚宴后的第二天,绍之……绍之就被警察给抓走了,起诉的罪名是绑架未遂,你也知道的,他对你……怎么可能起这样的坏念头呢?” 穗禾深吸一口气,抿住嘴唇。 “父亲为此四处奔走,可这毕竟是北方……老人家上周已经累得进了医院,哥哥们在国外,家里只剩我一人,我先生陪着我从南边赶过来,也没打通什么紧要的人物,还弄得这一身狼狈样……陆太太,看在以前同窗的份上,请你一定要帮帮绍之,帮帮江家……”她有些语无伦次,“父亲和绍之都不同意我来找你,可我实在是……我一个妇道人家,能有多大能耐呢?”江怡薇呜咽着,牵过穗禾的手,“二十三小姐,我晓得你是心地善良的人,一定不会见死不救的,对不对?” 穗禾反握住江怡薇的手,声线柔软而坚定:“姐姐放心,这事因我而起,自然当由我来想办法,决不能让绍之为我担这冤屈、白白断送了大好前程。您且先同我讲讲,这些天发生了什么?” 仲夏午后,铅云低垂,雨丝从云里起了线头,疏疏斜斜地织进古城,穗禾也是来了北地才知道,原来夏天的雨也有这般温柔的模样。古城中央、大明宫旧址上修复了数座古建筑,从高处望去,屋顶平缓而舒展、色调朴实无华,院落相连,如鲲入海,气势庄重而磅礴,颇具盛唐遗风。这一古建筑群在前朝是某镇北将军的官邸,如今成了北地九省的行政机关所在。眼下军政一体,军委和省委的人都在这里办公。 雨水沿着屋檐连着线往下坠,秘书和副官们等在中央会议室外,希望领导们能早些散会,这样他们也能早点下班。除了蒋安和极个别人,并不知道前方一场风暴正在酝酿。 蒋安抬头,见乌云就要随着黑夜一同降临,不禁感叹:“要变天了。” 这大会,已经开了近五个小时,陆沛山在全员大会上宣布了一系列的人事变动,以及当前形势下各机要部门应当恪守的职责,日程上的会议内容几近尾声,有几个年老的将军已打起了哈欠,最后,一个意料之外的人事任命让在场所有人为之哗然——坐在正中央的陆沛山忽然清了清嗓,宣布由只有少校军衔的陆少骞来接任军事委员会副委员长一职。 这个消息对于军政界来说,无疑是一剂重磅□□,就好比一个皇帝毫无预兆地决定了立幼不立长,更何况在外界的认知中,这个嫡长子的各方面都比顽劣的幼子优秀出一大截。 大家一番眼神交替之后,看着陆家两兄弟——均是面无表情。 再看陆司令,更加喜怒不辨。 他端起茶喝了两口,扫过一圈众人,沉声道:“听不懂人话是不是,那我再说一遍,西北军军事委员会决定,任命第八军少校陆少骞接任军事委员会副委员长一职,即刻生效。” 没听错,是陆少骞。 之前着急站队的权贵们都傻了眼,如今军权和经济都握在陆司令手里,他们不可能效仿万历年间的文官们那样去逼迫皇帝立长子为储君,更没有人能有像张居正的权利和地位、去影响当权者的关键性决策。 那怎么办呢?沉默是金。 …… 这种沉默让陆沛山皱起了眉头,却让陆少峰稍感安慰,父亲可能老糊涂了,但至少风向还没完全转过去。而对另一位当事人陆少骞来说,他对这样含着蔑视的成分的沉默似乎不怎么上心,反而站起来表了下态,大概是自己接过父亲的枪一定让北地八省的不受外敌侵扰、百姓富足平安云云,听起来就是用几句场面话打发了自己的就职感言,这番敷衍的腔调让现场的气氛显得愈发沉闷。 仅有有少数几个一直支持他的人,明白这是三少说的是一番有感于肺腑之言论。 会议就这么散了,颇有些虎头蛇尾的意思。 已过了下班时间,新任副委员长办公室的电话却逐渐开始密集起来,丁零当啷作响,窗外的大雨也附和着,雨点开始变大、变沉、砸在青石板上,掷地有声。陆少骞站在窗边,食指弯成圈,轻叩着窗台,看背影、分明描摹了一副意气风发的劲头,而他面上却眉头深拧、神情肃穆。他默了默散会到现在的这一个钟的时间差,大概是那几个派系已确认了事实、商量出了对策,要来祝贺他了。 当然,这些人的电话他不会接的,都是蒋安在接,在他不断地重复着“三少在开会”“三少说谢谢”这些句子时,忽然内线接来了一个电话,蒋安不敢替他回话,把电话端到他跟前,嘴型描摹——“三少奶奶”。 陆少骞接过了听筒。 “喂。” 这一声“喂”温柔而醇厚,像春末初夏的微凉的风,别人拂了恐怕骨头也要酥一酥,但却把蒋安激得一哆嗦,赶紧倒着退出去。 “三……三少?”听筒那头倒是愣住了,穗禾打了许久电话都占线,没想到这么快就接到他手里。 “是我,怎么了?” “想问问你什么时候回来。”穗禾的声音本就软绵,这时候隔着电线、有伴着雨声,更显温柔,几乎要把他思绪牵走。 “有事情,可能会晚。” “这样啊……”她默了片刻,鼓起勇气,“能早一小会儿吗?我做了晚餐,想等你回来一起吃。” “好。” “那好,再见。” 他捏着听筒,等着她挂电话。 不想她也等着他,在那头轻飘飘地呼吸。 两个人都没等来盲音,在这等待的间隙,他心跳忽然漏了两拍,呼吸也跟着乱了节奏,耳畔复又传来细语,“还在吗?” “在的。” “雨势大了,路上小心一些。” “知道了。” 挂掉电话,陆少骞坐回办公桌前,把剩下的几份文件过了一遍、该签字的签字,派克钢笔在纸上行云流水地游走,字迹棱角分明、干脆利落。 “蒋安。” “在。” “给何老去个电话,把今晚的晚宴推了,说改日我一定登门拜访。” “……是” 蒋安看了一眼表,离约好的晚餐时间还有二十来分钟,这么临时取消着实不太合礼数,复又多瞧了一眼主子,我滴个个乖乖,这嘴角上扬的弧度,仿佛是在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