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中秋,家中的客人竟比往年的多,有南方来的,有北方来的,也有打东边来的。 林森忙着见客,匆匆和穗禾打了照面,连句多话也没说上。 她回来了,不想见朋友也不想见其他人,天天躲在屋子里,翻报纸、读书,从字里行间读这不太平的世道,脑子里猜她父亲让她回来做什么。 是父亲心软了,要同她商量母亲的事? 还是要叫她回林宅? 对于家里这些男男女女的心思,她向来琢磨不透,他们都是个顶个的人精,她算计不过来。就连欺负张子越,她也知道是他在让着她,活了这么些年,仿佛只有一个人,她看他清澈的眸子,就能看穿他的心思。 “穗禾,你在屋里吗?”外面有人喊。 真是白天不能说人,晚上不能说鬼,穗禾从榻上下来,收了睡衣领子,开个门缝问,“什么事?” 张子越斜倚在门廊上,朝大屋方向努了努嘴,“收拾一下,你爹得了空,叫你过去。”说完扯着嗓子喊,“翠云,还不快来给你小姐打水来。 翠云是穗禾的丫鬟,两颊肉嘟嘟的,娇憨可爱。 穗禾是受新式教育的人,从来没把下人当下人看,但张子越不一样,里里外外分得很清楚。 翠云应了声,没一会儿端着水噔噔地来了,张子越在她脸蛋上捏了一把,“臭丫头,主子不在,你倒长圆润了。” 穗禾看不惯,“张子越,你手脚干净点。” 不想翠云竟红了脸,“小姐,没……没什么,十爷在同我说笑呢。” 这两人…… 穗禾再看看张子越那不羁的浪荡子模样,哪还有前几天落寞的影子? 穗禾收拾妥当,要去见她父亲,开门见张子越还在外面等着。 穗禾不理他,边走边说,“我还认识路。” 张子越跟在她后面,“是,我这不是借你的光,偷偷懒。” 九月的中午,浮云遮住日头,只透出丝丝澄莹的光,细细碎碎洒在穗禾身上,张子越跟在她后头,走到一个分岔路,两人没有相互言语,各自走了。 穗禾到了林森书房门口,被告知还得等,得等里面的客人出来了,穗禾才能进去。 过了十来分钟,里面的人开了门,走出来三个穿军服的男人,穗禾认得,那是西北军的军服,再瞧瞧肩上的勋章,军衔还不低。穗禾有一搭没一搭地瞧着,那几个男子正在小声商议什么,与她擦身而过,并未注意到这个海棠树下立着的少女。 “可是二十三来了?”林森的声音从屋里传出来。 “是我,父亲。”她清脆地答。 “进来吧。” 穗禾得了允许,深吸了口气,朝屋里走去。 就在同时,那步履匆匆的三个军官忽然停下了,其中最年轻的那个军官回了头,盯着穗禾的背影瞧了一会儿。 “三少,这就是?”一人发问。 “嗯,”年轻军官回了头,“走吧。” “哐当”一声,上好的越窑瓷瓶被摔个粉碎,书房里传来父女两大声争执。 “不,我决不!死也不!”穗禾跌坐在椅子上,不肯相信方才她爹所说的事。 摔了花瓶,林森的怒气下去了些,语气仍是暴戾,“格老子又要死要活的,婚姻大事,什么时候由得你自己做主了?” 方才进门,刚寒暄了几句,林森就和穗禾讲了这次叫她回来的真正原因,他要让她嫁人,嫁去西北陆家,他要让她做他玩政治的砝码。 穗禾委屈又愤怒,“父亲,你有这么多女儿,嫁谁过去不行?为什么就非得是我?再说,好几个姐姐也都是自由恋爱,为什么独独到我这里就不行了?” 林森并不想解释,点了根雪茄,坐下来看他的文件,“这事我已经和陆家定了,你就是死,也得上西北死去。” 穗禾仍然不敢相信,这是她自以为最宠她、最疼她的父亲,心中酸楚,珍珠大的泪珠子不断从眼眶里涌出来,“父亲,我以为这么多女儿中,您最疼我。” “谁说的,我个个都疼。” “是吗?”穗禾撑着椅子站起来,“我曾经也以为,这么多太太,您最爱我母亲。” 林森顿了顿,抬起头看着她,眼里没有一丝情绪,“哦对了,说起你娘,她现在已经在去日本的船上了。” 穗禾如遭霹雳,牙齿绞着唇瓣,捏着椅背的手因为太过用力,指节变得惨白,脸上也瞧不出一丝血色。 林森继续拿刀子剜她的心,“她治病,你嫁人,劝你不要做什么傻事。” 沉默许久,穗禾掏出帕子,抹了泪,轻轻地笑,“不就是嫁人吗,我嫁就是了。” 林森点了点头,示意她可以出去了。最近外忧内患,他实在不想为板上定钉的事再多费口舌。 她走到门口,又回转身,对她父亲凄然道:“父亲,我有时真羡慕你。” 林森忙着手上的公文,并未理会她。 穗禾看他莫不挂心的样子,心如刀绞,忍了又忍,最终还是说出来,“你有这么多太太,生了这么多儿女,而我们,却只有你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