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状元郎后面的故事,其实很简单,但却还是要从状元郎小时候说起。 状元郎家中有六个孩子,他排在最末,母亲总爱唤他作“六郎”。六郎自小天资聪颖,在几个孩子里最为突出,所以也最常生病、最常受伤。 这本不是因果关系,但古语有云:树大招风。六郎就是这样一棵招风的大树。经了几次大难后,他就学乖了,做了个聪明却顽劣的二世祖。 父亲对六郎渐渐失去了期望,每每见了总是摇头,母亲却开心得眉眼具笑。这当然不止六郎的身生母亲,还有其他几个“母亲”。 后来,六郎的亲娘生了重病,父亲以家里拮据为由,不肯给医治了,六郎在雪地里跪着一天一夜,最后以参加科举考试并高中状元为条件,换来了城里最好的大夫给他亲娘治病。 母亲的病好了大半,会考也如期而至,六郎果然轻松折桂。父亲给他办了声势浩大的酒席,怎么看也不像是钱财拮据的人家能做出的阵仗。 酒席之后,给六郎授课的夫子拉着他说了许多话,大抵都是要他竭力报效国家,做个好官。六郎看着眉毛都花白了的夫子,发了毒誓以证自己的丹心。 可就在琼林宴的前一天,有人给了他两个选择,一是收下他们的钱,在琼林宴上失仪,让皇帝把目光放到榜眼身上;另一个则是准备给他母亲收尸。 那天晚上,六郎爬到夫子家的屋顶上,整整坐了一夜,听着夫子一边咳嗽一边念着《尚书》,昏暗的烛光直到二更天才灭。最后,六郎还是选择了收下那些人送来的钱,他在夫子门前磕了个头,疼得自己都龇起了牙。 于是琼林宴上,状元郎殿前失仪,去了潮州。在潮州的三年,是他人生中最自在快活的日子。他写《潮州杂记》,虽骂那些人是不开化的畜生,可心里却爱死了这些呆头呆脑的蛮人。 六郎一时得意,又忘了树大招风。三年后,被召回了长安城。 于是,行船到珉江时,那些人又来了,给了他两个选择,一是不许回长安;另一个还是准备给他母亲收尸。 那天晚上,六郎在珉江上喝了一夜的酒,正值中秋,月色好极了,万里无云,只有那轮皎洁的明月,连倒映在水中的都那么美。六郎伸手要去抓,整个人落进月色里,江面荡起层层涟漪。他的身体本能地想要凫水,可一使劲就能听到母亲在耳边轻唤:“六郎,六郎。六郎慢慢走,莫摔了。” 六郎多想做个听话的乖孩子啊,可他还是摔了,跌进深渊,万劫不复。 六郎说完了这个故事,再抬头看,许临山脸上已经淌满了泪珠,六郎笑他,堂堂七尺男儿,哭哭啼啼的,太不像话。许临山闷不做声,走上前去把那笑得浑身发颤的人揽紧怀里。 “冷吗?”许临山问他。 六郎的笑声忽然顿住了,他抬起手来紧紧抓住许临山背上的衣料,额头抵在他的肩窝处,缓缓开口,“冷啊,太冷了!” 许临山感到自己肩窝处的衣料被濡湿了一片,双臂用力,把人抱得更紧了些。他听见有个声音在耳边低诉,那样轻,却那样撕心裂肺。 “我不想死啊,我也不想死的,为什么我不能活下去,为什么不让我活下去?” 六郎哭了很久,最后直接在许临山怀里睡着了,直到第二天天亮才忽然消失。许临山知道他要走了,再也不会来了。 到了晌午时分,许临山就蹲在江边看,他想知道到底是谁会来替六郎,至少这样它还能找到个打听六郎消息的人。 远远地一个妇人抱着孩子来了,过桥时不知怎地脚底一滑摔了下来,紧要关头那妇人把孩子往岸边一抛,孩子在厚厚的襁褓里,又是落在绵绵的沙地上,并无大碍,只是被吓得嗷嗷大哭起来。 妇人听到孩子的哭声,在江水里拼命挣扎,几次都差点逃生。 许临山看得心急如焚,一时心软想去救人,一时又想到六郎,想要上前去索性摁住那妇人,让她死得干脆些。 就在他准备下水之时,一阵冷风吹来,那妇人不知哪来的怪力,竟游到了岸边,死里逃生。 看着那妇人紧张地抱着孩子离开,许临山的第一个想法就是“太好了,六郎不会离开了”。随即他又狠狠抽了自己一个耳光,深恨自己竟有如此自私龌龊的念头。 许临山又一次在焦虑中度过了一个白天,甚至是前半夜。 天色一暗,许临山就坐到船头开始张望,他不知六郎还会不会来,可他无比想见到六郎,甚至在心底可耻地攀升起一丝丝即将相见的欣喜。 等到二更的鼓敲完,许临山忽然觉得身上疼得厉害,他说不清楚哪里疼,椎心泣血一般,筋骨都被打断了似的。他呆呆地坐在船头望着江水,心想:六郎不会来了,他去做别人了,再不是我的六郎。 可六郎还是来了,在天微微亮的时候,匆匆忙忙地跑来,站在江边,笑着朝他招手,“船家,夜黑露重,可否上船共饮一杯,驱驱寒气”。 许临山给他暖了半壶青梅酒,拉着他的手把人上下打量了一番,确定这还是之前那个六郎,这才安心坐下陪着他喝了一杯。 “你怎么还能过来?那妇人呢?”许临山心里高兴,却不肯表现出来,只装作着急的样子问道。 六郎神色一黯,说:“那妇人带着孩子,我不忍心,就把她送回去了。” “那你便不走了!再不走了是吗?”许临山藏不住了,嘴角都忍不住往上翘。 六郎也笑了,笑着笑着又垂下了眼皮,闷闷地回答道:“刚刚鬼差又来了,说是今日天帝出巡,正好经过珉江,看见我救人,要嘉奖我,封我做昌都的城隍。” “昌都?那是何处?离这儿有多远?” “出了西城门,一路往西面走,有千里之遥。” 许临山听了,愣愣地“哦”了一声,自顾自地喝了一杯酒。 天快亮了,东边泛起了一层白光,依稀能听到岸边的树林里传出鸟叫。 “你去看我,去那里见我一面,可好?”六郎必须要走了,说话的声音也急切了许多。 许临山冲他点点头,抬手摸了摸他的头顶,“去做神仙,该束发了”。 六郎就这么盘腿坐在船头甲板上,许临山站在他身后,神色认真地给他梳着头,每一次都好像斟酌万分后才下手。直到天大亮起来,许临山才把簪子给他插上。 “去吧,去做个顶顶好的仙官。”这是许临山在珉江上最后对六郎说的话,说完大风就起来了,浪头打过来,“哗啦”一声,好大的声响,正好盖住了六郎的最后一句话,他说: “我原以为自己没什么可留恋的了,可如今,却想再和你一块儿,喝一壶水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