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国寺里有一大片人工开凿的池子,丛山涧里引来的活水,岸边高的是桂花,树下还伴着低矮的文殊兰,此时虽未到花期,却正是叶子青翠娇嫩的时候。水里则是或疏或密的大明白莲,层层叠叠的叶子,托着零星浅绿的花苞,从岸边走过时,眼尖的还能看见大红的锦鲤从空隙处倏忽而过。 佛门圣地,戏水鸳鸯自然是没有的,绿头水鸭子倒是有几只。池面上,丹顶的白鹤惊掠而过。 此时黛玉便是带着丫鬟婆子沿着木头围成的栏杆慢慢走着,眼前光景醉人,迎头暖风拂面,真是好不自在。 只是走了许久,有些累了。紫娟身量稍高,看见前头有个亭子冒出顶来,一行人便拥着黛玉走过去,打算歇歇脚。 待众人走近了,却见亭子里已是有人了。外头还有伺候的婆子围着,显然不是达官便是显贵了。 端阳佳节,竟有人和他们一样不在家里坐着乐呵,却跑庙里来了。 惊蛰准备上前询问可有多出的地方给她家姑娘歇脚,黛玉便拦住了。出门在外,少生事端才好。 正要转身去别处找找别的歇息之处,就听一衣着体面的丫鬟过来叫住了。 来人笑着行礼道:“可是林家的姑娘,我们夫人有请。” 黛玉奇怪道:“你们怎么知道我姓林,敢问府上是?” “我们是承恩候府顾家的,府上大爷与我们家世子爷是故交好友,我们两家也是常来常往的。早便听林大爷今天要来安国寺,今天来上香的人家不多,留到这个时候的更不多,我们夫人就猜是不是他府上的小姐。这不,一问果然就是了,还请姑娘赏个脸,入内用盏清茶。”顾家的丫鬟笑道。 自林家回京后,顾舒庭常来林家混饭,上次承恩候还和哥哥一起受审的,黛玉当然知道两家交情匪浅。 当下便道“不敢”,带着紫鹃和惊蛰进了亭子,其余婆子也在外伺候。 待进了亭子,果然见一衣着淡雅,和善可亲的夫人。只是旁边还有一位和黛玉一般打小的姑娘,穿一身鹅黄褙子,月白的八幅湘裙,梳着垂鬟分肖髻,脸蛋圆圆,杏眼明眸,很是娇俏。 黛玉忙上前行礼。 顾家姑娘忙笑着过来拉黛玉,又相互见礼。等黛玉坐下后身边后,顾夫人才笑着牵起黛玉的手道:“早便听说子遥多了个妹妹,没承想竟是这般神仙品貌。”又看了看自家女儿笑道:“也不知是个什么命数,别人家的孩子个个儿的都这样招人疼。就我们家这几个泼猴儿似的,没一刻安生。” 顾舒嘉抱着娘亲的手撒娇:“娘你今儿早上还说我乖来着,一见到林姐姐就说人家是猴儿。” 顾夫人拍着她的头道:“这么大人还撒娇,不像话,叫你林姐姐看热闹。” 黛玉笑道:“妹妹也很是可人,看着便叫人想亲近,夫人过谦了。” 顾舒嘉冲娘亲抬了抬脸,得意一笑,转过去抱着黛玉的胳膊道:“听说姐姐你在京城住了五、六年,怎么也没出来走走呢?各家宴会也没见着你,不然我早就找你玩了。” 黛玉脸上笑意一凝,旋即又笑道:“我本就客居在外家,不方便外出。” 顾舒嘉本就是个伶俐的,虽说不明白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关系,但见黛玉脸色不对,便也没在揪着这个,转而道:“听说姐姐家的宅子是原来承安郡主的,那逊雪园我想了很久了,林姐姐什么时候叫我去看看行吗?” 黛玉还没答话,顾夫人就要笑着点顾舒嘉的额头,道:“好厚脸皮的丫头,哪有你这样缠着主人家要去做客的。” “是林姐姐家嘛,有什么关系呢?”顾舒嘉躲在黛玉身后道:“哥哥上次还大言不惭地说他一准儿是京城头一个能见到逊雪园的,这会儿院子还没修好。一等好了,他肯定会叫子遥哥先带他去的。那可不行,我要先去,回来打他的脸。”又求着黛玉叫答应。 黛玉被她扭得身子都歪了,笑道:“妹妹能来府上肯定求之不得,只是这时候来就真的只能游一下园子,梅花又还没开,到时候可别嫌弃。” “不嫌弃不嫌弃,今天回去娘亲先别告诉他我与林姐姐说好了的事儿,我要与他设赌,看我不把他那件白玉貔貅摆件儿赢来。”顾舒嘉握着小拳头一脸的胜券在握。 顾夫人和黛玉都是一脸的哭笑不得。 三人说说笑笑好一会儿,断了忠顺王最后一丝交好念头的文湙才找了来,听说妹妹在亭子里和顾家夫人以及姑娘一起说笑,便也只站在亭外行礼。 顾夫人道:“你来得正好,我们也要下山了,一道儿走吧,叫你妹子再陪我会儿。” 文湙忙笑道:“舍妹不懂事,还请伯母多教教她。” 谁知这话先叫顾舒嘉不满意了:“怎么天下间的长辈都这样呢,自己家的孩子要么不知事要么是皮猴儿,成天就觊觎别人家的孩子,这可不好。”一脸认真。 几个人都笑得不行,黛玉道:“妹妹这是怕自己那天被人看上了,要拐了家去吧。” “那可不!” 一行人下了山进城,文湙直把顾家人送到康宁街才和妹妹转回去,到家时天都快黑了。 劳累一天了,黛玉自回去休息。文湙刚准备也回院子就被岑禄叫住了,说蒋玉菡求见。 忠顺王都已经关庙里念经了,也不知道为什么过了这么久,都没人怀疑,为什么文能拿准了那天蒋玉菡几人一定会在敬安楼喝酒,为什么文湙拿准了,这样模棱两可的话,蒋玉菡就一定会回去汇报给忠顺王听。 文湙道:“他不是在养伤么,怎么进城了?” 岑禄道:“他今儿一早就来了,说是过来谢恩。小的说大爷出门了,他就一直等着也不走。” “叫他进来吧,”说着自己进了内室换衣裳,等他穿了一身家常衣服出来,就见蒋玉菡一身粗布袍子立在门口。 文湙看了他一眼道:“站着做什么,进来坐。” 谁知蒋玉菡进来就磕头,道:“小人多谢侯爷救命之恩。” 文湙叫岑禄过去扶起他,道:“你不必谢我,你想要自由之身,而我需要下饵,各取所需罢了。” “可是我们的交易中并不包括救小人的性命,还找了安全地方给小人养伤。侯爷大恩,小人虽无以为报,但磕个头还是要的。”蒋玉菡擦了擦眼睛道。 文湙听他如此说也不再说什么,只是问道:“你这次害的忠顺王被罚,他一时气狠了,没反应过来,只当你也是上当了。一旦回过神来,免不了又要找你麻烦,你可有什么打算。” 光以为他听错消息就险些要了他的命,要知道他和文一起设计他,岂不是得活剐了他。 蒋玉菡道:“侯爷不必担心,唱戏哪里都可以唱,小人准备去苏杭走走,等过几年风平浪静了再回来。” 文湙喝口茶道:“你还挺聪明,那日带上贾宝玉也是你设计好的吧。他是我表弟,忠顺王即便是反应过来了,怀疑有人联合我设计他,第一个怀疑对象就是他。”似笑非笑看了蒋玉菡一眼。 这一眼却看得蒋玉菡脸色一白,又跪下了:“侯爷饶命,他毕竟是荣国府二爷,即使忠顺王怀疑他,看着他舅舅面上也不会将他如何的,小人并不想害他。” 文湙皱眉看他,道:“你这是什么道理,人家有位高权重的舅舅,就活该给你当挡箭牌?” 哪怕他并不关心贾宝玉的死活,但这样的手段确实他不能容忍的。他自己就算是算计忠顺王,却也只是想暂时将他挪开一点,却并不曾想害他性命。 蒋玉菡白着脸跪在地上,久久不能言语。好半天才抬起脸道:“这是他欠我的。” 眼里透着狠色,看得文湙一愣。 蒋玉菡接着道:“我初与他结识的时候,见他待下亲和,并不因为我只是一介戏子便轻视于我。我便也倾心相待,只当他是知己,还与他交换了信物。有一次我好不容易从忠顺王府里跑出来,躲进了私底下买的宅子里,以为自己终可得自由,连南下的船只都联系好了。谁知就因为带他去玩了一回,忠顺王府的人只一问,他就将我连盘带底得供出来。若是他咬紧了说不知道,人家又能把他怎么着。而我呢,那天被抓回去竟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他帮我挡这一回,也是他该的。” 想不到其中还有这番曲折,那贾宝玉看着也不像是会随便出卖朋友的啊。 既然是这样,文湙就不好再说什么了,只是叫岑禄包了一百两银子过来,自己又亲手扶起蒋玉菡道:“你们之间的纠葛我就不管了,你此去南边,只身一人恐怕不便。你拿着我的名帖,若有需要便去找苏州杨家船行当家的,我与他家有些交情,应该能帮上一二。” 蒋玉菡没想到文湙竟然不罚他,还给他名帖,顿时喜得,眼眶都红了。只不住的要再磕头谢恩,文好半天才拉他起来。虽说在这里生活了十几年,文还是没习惯人家这动不动就下跪磕头的作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