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几天广州终于有了点冬日的模样,寒风清寥,吹到人身上,是一种透骨的阴冷。铅灰色的云层缓缓涌动,裹挟着来自北方的寒流。 蒋防躺在天台上,双手垫在脑后,直直地看着黄昏的天空。他衣衫单薄,水泥地的凉意透过布料渗透在背部,像针扎一样细细密密地生疼。 万里荒寒,连夕阳都似已因寂寞而变了颜色,变成一种空虚而苍凉的灰白色。 不久之前,就在这个天台上,潘琴还跟他一起看了天琴座流星雨,他们说了很多很多话,她的眼睛亮得就像苍穹上的星辰。 他记得,那时候他忍不住牵起了她的手。 为什么会那样做? 他已经想不起来了。 就好像,在车祸的危急关头,为什么他会调转车头,他也想不起来了。 做了就是做了,世界上的事情,哪有那么多的为什么。 就在今天,关山月把潘琴的所有事情都告诉他,然后跟他说了分手。 她平素是很爱漂亮的人,当时却穿着随意、粉黛未施,苍白的脸色,充满血丝的双眼,眼眶下的乌青,起了白皮的嘴唇,失去了光泽的头发,全部一览无余,可她看上去一点也不在乎。 “蒋防。”她很郑重地叫他的名字,说,“对不起。” 她的声音很缓很慢,“潘琴的事情,我不能瞒着你,我没有资格,我不能当作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发生过……她为你做了那么多,你应该知道。我明白的,如果你知道了这些事……我们也不可能在一起了,可我必须告诉你。” 他们之间横亘着一条人命,一个人的痴恋,已经回不到过去了。 他怔怔听着,慢吞吞地消化着她的一字一句。 自从醒来之后,他便感觉自己的反应变得似乎迟钝了许多,听了关山月说的那些话,好像也没有多么难过,只是有一阵阵的钝痛从心口逐渐蔓延了出来。 枯坐了许久,他机械地扯了扯嘴角,“如果你瞒着我,我会好过许多。” 关山月抬起眼,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是么。” “但你全都告诉了我。”他继续说道,“我很感谢你。” 闻言,她的目光中流露出些许不解。 “真的。”他说。 胸口郁结着,他总觉得还有些话想讲,可又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堵塞了他的咽喉,一时间讲不出来,便站起身,“……再见。” 从思绪中浮出来,蒋防打了个喷嚏,夜幕拉下,气温降低,他搓了搓鼻头。 头顶的星空仿佛浮光碎金的大海,看久了几乎要陷进去。他伸出手抓了一把,掬在手里的全是冰冷冷的空气,他自嘲似的笑了笑。 他情不自禁地在脑海里勾勒起了潘琴的模样。 他受关山月所托,接近她,跟她当朋友,围着她打转,甚至暗中跟踪她,所以,她明里暗里的许多模样,他都见过。 在天文社第一眼见到她的时候,他的想法是:没有关山月漂亮。 她不热情,也不大胆,总是害羞,很容易就红了脸,但她脸红的样子……挺好看的;她身体似乎不太好,手腕细得要命,整副身子跟蒲柳似的,仿佛一阵大点儿的风就能把她带走;还有,她说话总是温声细语的,他以为她不懂得怎么开玩笑,但其实她会,一本正经地说起笑话来的样子还很可爱。 其实他知道自己对她心动了。 在她认真地跟着他的发音学粤语的时候。 在观测流星雨,她眼里带笑地望着他的时候。 在大佛古寺,她脸上凝着无与伦比的虔敬,将一尊尊菩萨跪拜过去的时候。 …… 但也仅仅是,心动,而已。 他曾经告诉过自己,等关山月回来了,他便找个地方放空几天,好好地厘清自己的感觉。没想到,还没等到她回来,他便已经死了。 然后,待他再睁开双眼,潘琴却不在了。 失去踪迹将近两个月,身边的朋友都一个劲儿地打探他去了哪儿。 他总是麻木地向上扯起唇线,说,“我去冥府走了一遭啊。” 对方便哈哈大笑地拍他的肩膀,而后不再追问。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并非是在开玩笑。 他死了,又活了,潘琴拿自己的命抵了他的命。 在死去后跟醒来前的这段时间里,他什么也感受不到,无法思考,无法说话,只有浩瀚无垠的黑暗,漫无边际的寒冷,紧紧地包裹着他。 偶尔,他能听见有人在对他说话,是女人的声音,但他一个字也听不清。 回到阳世间后,当冬日清冷的阳光洒在身上,他突然想——那一定是潘琴。 蒋防在天台上呆了一夜,更深露重,第二天便有些感冒的迹象。 是阴天,房屋现出灰暗的色彩,天空和街道也染上了暗淡,地上尽是落了叶的枯枝,飞扬的尘埃碎屑。 走到半路,忽然有人在背后喊他,“蒋防。” 他有一瞬间的恍惚,而后僵硬着身子回过头去,看向来人,原来是潘琴的朋友,他依稀记得,她似乎是姓王来着。 “早上好”他打了招呼,“有什么事么?” 对方把一个小小的礼物盒塞进他手里,“潘琴给你的。” 听到这个名字,他心尖上像是被谁扎了一下,有一刹那的锐痛。 “噢,好的。”他说。 对方盯了他半晌,似乎是在犹豫,过了会儿,终于忍不住问道:“你知道潘琴究竟是去哪儿了吗?怎么一点消息也没有?” 在做出最终决定之后,潘琴立刻递交了退学申请,告别了朋友,没有留下一丝后患。蒋防知道,她瞧上去好像书呆子气息有些浓厚,但实际上,她做事干脆利落,比他想象的要聪慧得多。 他缓缓地摇了摇头,“……不知道。” “这样啊,那你要是有了她的消息,一定要第一时间告诉我啊!” 点了下头,他吐出一个“好”字,满嘴的苦涩。 蒋防手里抓着潘琴留给他的东西,却并不急着打开,继续着原本的路。 走进天文社,社长正在桌子上翘着二郎腿等他,“哟,你来啦?” “嗯。”他淡淡地应了一声。 “要退社?”社长嘴里嚼吧着口香糖,问。 “对。”他对那些宇宙天体并不感兴趣,原本就是为了潘琴而加入天文社,如今她不在了,他也没有别的理由再待下去。 “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哪有这么容易。”社长哼了一声,“把咱们天文社这根据地打扫一遍,我就同意你退社。” “好。”他二话不说地答应了。 “那我还有事,先走一步,”社长腾地一下子站了起来,用力捏了捏他肩膀,“你好好干,务必弄得一尘不染,窗明几净,明白?” 他点了点头。 社长狐疑地上下打量他几眼,一边离开一边嘀咕道:“这小子鬼上身了啊,今天怎么话这么少……” 蒋防拿起扫把,被上边腾起的灰尘呛得咳了好几声。好不容易打扫完,算是达到了社长那“一尘不染,窗明几净”的要求,他环视一圈空荡荡的教室,在原地站了半晌,然后在课桌上坐了下来。 他拆开潘琴留给他的礼盒,里面赫然是一个小巧的MP3。 怅怅地看了一会儿,他将耳机掏了出来,摁下开机键。 列表里只有一首歌,没有名字,他犹豫了一下,竟然有些不敢点开。 但最后,他还是按下了播放,前奏一响,他便知道,是《千千阙歌》。 歌手一开嗓,他全身仿若过电般地顿住。 ——是潘琴的声音。 她的粤语并不算很标准,发音有些生涩,但歌声十分温柔,嗓音有些哑,隐隐地带着磁性,哪怕是在升上高音的时候,仍是淡淡的,细细的。与原唱不同,是一种月满空山雪照窗的空寂。 他早就晓得,她唱起歌来会是很好听的。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眼前已经变得一片模糊,他调整呼吸,竭力抑制自己的情绪,抬起手,有些慌乱地揩去眼角氤氲的雾气。 他想把耳机摘下来,一时之间却又舍不得。 他需要找点东西转移注意力,一伸手,指尖便触碰到了一旁桌上的月球模型。深呼吸几下,他把那模型抓在手里。 这么精密细致的模型,穷苦的天文社肯定是买不起的,他努力跟自己开玩笑,想道,所以一定是别人捐赠的。 他翻转模型,看向底座,果然吧,上面还写着捐赠人的名字…… 潘琴。 他浑身一僵。 他又将月球模型翻转回来,睁大了眼睛,转动着球体,仔细地瞧着上面的月陆、月海,还有撞击坑和月面辐射纹。 在某一片暗色的月海上,他找到了用马克笔写上去的,两个小小的字母。 JF。 蒋防。 ——“尤金赛尔南,阿波罗17号的宇航员。” ——“他在离开月球之前,把自己女儿的名字缩写刻在了月球表面,由于月球上没有空气流动,它会永远留在那里。所以每当他的女儿仰望夜空,她就能收到父亲留给她的专属讯息,即使在父亲死后。” ——“她知道月球上有她的名字。” 她渺远的歌声,依旧在他耳边轻轻唱着: “当某天 雨点轻敲你窗 当风声吹乱你构想 可否抽空想这张旧模样 来日纵是千千阙歌 飘于远方我路上 来日纵是千千晚星 亮过今晚月亮 怎都比不起这宵美丽……” 至此,他终于再也抑制不住,哭了出声。 他好像直到此时此刻,才确认潘琴是真的走了一般,整颗心脏紧缩在一起,胸口的钝痛一圈圈扩散了开来,逐渐变得锐利,如同一把尖锐的匕首,狠狠地照着那处扎了进去,几乎让人透不过气来。 不仅痛,而且痛得出奇。 他想再见她一面,哪怕是远远的望一眼也好。 可他知道,他再也见不到了。 【连心蛊-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