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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云巧没缩手,声调沙哑地说了句:“飒飒,给我吧,你还年轻,我比你年纪大。”

易飒愣愣看着她,脑子里忽然嗡了一下。

她一直以为,易云巧照顾她,只是因为易家缺水鬼,那些所谓的“飒飒可怜,这么小就没了家”的说辞只是场面话,又不大瞧得上易云巧总是斤斤计较,怀里揣一本易家的小账,抱怨着其它两家占尽好处

顶上传来宗杭焦急的声音:“你们快点啊,怎么还在下头呢?”

易飒这才回过神来,冲着易云巧笑了一下,把胸腔里上涌的无数情愫硬压了下去。

现在不是感动和煽情的时候。

“云巧姑姑,我断后是有原因的,别争了,抓紧吧。”

她不再看易云巧,伸手抠扒住凹凸不平的山壁,开始上爬,偶尔会转头去看:息壤的复苏比预想中的更加来势汹汹,那一片水光融晃,像正抽长的灌木丛,而这头,哪怕是爬在最前面的宗杭,气喘吁吁之下,也只上了几米高。

其实根本就爬不上去吧,徒手、高原、气力消耗远甚于平时,很多地方根本无处下脚、也无处着手,有时只能把乌鬼匕首插进山缝里借力易飒帮着易云巧,一左一右挟着丁玉蝶往上,越爬心里越凉。

快接近洞口时,易飒再一次回望,心里一沉。

息壤已经长成了,如同百千根钩藤,又像交缠的团蛇,密密麻麻,盘扭舞摆,每一根都淌毒液,亮獠牙,仿佛即将盛大开餐。

易飒仰头看宗杭,看他因攀爬而一直颤抖的手臂和小腿,微笑了一下。

多希望他能回家啊。

她手一松,从高处坠下,直直落入水中。

非常冷,特别特别冷。

丁碛只从丁长盛那儿听说过自己被捡到时的场景,从不记得,也不可能记得。

但现在忽然看到了,看到冬天的黄河岸,日光白淡,河面多处结冰,但也有冰裂处,浊黄色的河水汩汩流动。

近岸边应该是经常有人踏走,所以没大的冰块,黄汤里浮一块块透明的冰,晶莹澈亮,他还是小儿形状,只穿单衣,在水里滚爬,嚎哭,细瘦的小手掌拍打水面,身上左一处右一处,衣服上都挂结黄色的冰碴。

然后,丁长盛就来了,面目融在冷清的日光里,只能看见轮廓,一步步向着他走

冷,特别冷。

丁碛慢慢睁开眼睛,随着脸上肌肉的牵动,覆着的雪簌簌滑下。

第一眼,就看到漫天大片素白。

雪果然是比先番大多了,身上像盖了一层薄被,早已经感觉不到伤口。

他送过一些人归西,知道自己也快了。

身侧,丁长盛还四仰八叉地躺着,像条死得透彻的老狗,身子被雪盖住了,只刀柄还露了一截在外头。

这个人,收养他,又杀了他,他上辈子,一定欠过丁长盛不少债,这辈子还得辛苦,好在就快有尽头。

丁碛艰难地转了下头,看到远处那个歪斜的滑轮吊机。

他想起宗杭。

那一次,他打了宗杭三枪,枪枪都在胸腹,宗杭没立刻死,像他现在这样躺着,睁大了眼睛看他。

那时候,他不知道宗杭在想什么。

现在知道了,宗杭也许在想:这世界这么大,前路还有那么多人,那么多种可能,但两扇眼皮一拉合,像两爿永无钥匙的锁咔嚓一声,再也开不了了。

丁碛笑起来,声音含糊,怪得不像是自己的:这世上,也许真有报应这回事,他被扎了三刀,刀刀也在胸腹,像是要对斤秤两的,去还曾经的债。

丁碛拼尽全身的力气翻了个身,向着滑轮吊机爬了过去。

他拼命地爬,脑子里什么都没想,胸腹以下几乎都没了知觉,偶尔停下来,吞两口嘴边的雪,终于爬到吊机下,抓住机身终于一点点站了起来。

回头看,一条迤逦蜿蜒的宽血道子,眼睛有点看不见了,不觉得是血红的,倒像是粉色,不均匀地揉在白色的雪里。

他抓住机身上的一条边绳,把自己和机柱绕缠在了一起,省得随时会栽倒,拿机身当拐杖,一推一挪地走到了洞口。

看了看时间,离下一个约定的整点还有十分钟。

这么一走动,伤口又流血了,滴滴拉拉,像重症患者艰难地撒尿,丁碛揿下了开关,看绳子慢慢下放,然后反手去拉就近的车门。

手指头有些僵了,又或者是没力气,拉了好一会儿才拉开,幸好那个摄像机就放在驾驶座上,没费他什么劲,他把开关打开,镜头朝向自己,然而角度不对,也许只能拍到下半身,不过无所谓了。

丁碛笑起来。

问那个圆圆的镜头:“是不是没想到,老子临死,还干了一件人事?”

“希望待会,能他妈上来一个,别浪费老子狗一样爬这么远。”

听到扑通水响,宗杭下意识低头。

看到是易飒,先还以为她是没力气脚软,失手摔下去的,再看到她身上有喷火枪,且是向着汹汹而来的息壤游过去的,顿时手脚冰凉,大叫:“易飒!”

正下意识想紧随着跟上,听到易飒厉声喝了句:“你不许下来,给我继续往上爬!”

易云巧也大吼:“都抓住了,别分心,别他妈让别人白白牺牲!”

丁玉蝶死死抓住一处凹凸,脸色发白,问易云巧:“云巧姑姑,你们是不是商量好的?”

易云巧咬牙,向丁玉蝶,也向宗杭:“现在往上爬,不能前功尽弃,懂吗?爬!”

丁玉蝶大叫:“我懂,但为什么是飒飒啊?这不公平!大家可以抽签,可以商量决定,为什么什么都不说,就做这个安排啊?”

说话间,易飒已经扬起枪口,开关一扳,枪身呈圆弧状斜向上一抡,火舌在半空划开绚烂巨扇,将最前锋的那些息壤尽数燎开了去。

急抬头看时,见宗杭僵在那不动,又听到丁玉蝶纠结什么公平问题,于是用尽了力气嘶声吼道:“宗杭,你还听不听我的话了?我包里有一本软面册子,你去看了,就知道为什么是我,现在爬!赶紧走!”

说着,眼角余光瞥到又有三两息壤绞缠着钻扭过来,急抬起枪口,又是一喷,但心中开始觉得不妙:对方好像学乖了,不再全部压来,而是两根三根,打游击战样,存心耗她油料,这样下去,她剩不了几次了。

易云巧见两个人都不动,知道这恶人得自己来做:“你们不爬不动,对不对得起飒飒在下头拼命?要为她哭也上去了再哭,现在这样算什么?懂不懂轻重?男子汉大丈夫的,这个时候婆妈给谁看?”

丁玉蝶鼻子发酸,牙槽一咬,终于抬起了头重又往上爬,只宗杭还是不愿动,却也知道下去了也帮不上忙,一时间僵在那儿,易云巧骂他“你要在这挂一辈子吗”,他也红着眼不吭声。

这一面,易飒又连开了两次火,只感觉背上的储料罐越来越轻,也知道大限以分秒计了,见宗杭跟壁虎入定似的挂在那儿,又是心疼又是心酸,大声道:“宗杭,你听我的话,你们在外头都还有家人牵挂,我没有了,我就希望你能好端端的,能早点回家”

又有两道息壤横扫而来,易飒舍不得油料,觉得能省一点是一点,一个猛子扎向水里,猱身一翻,从水下避过。

见她捱得辛苦,宗杭眼前一片模糊,也知道自己动起来,她才会安心,只得继续往上,但每一步都爬得辛苦,感觉手指抓攀处都是尖利针刺,耳朵里听到下头的喷火声,声势一次低过一次

就在这个时候,丁玉蝶叫了句:“什么东西?”

什么东西?

宗杭抬头看,看到洞里,渐渐放下什么来。

他居然没能第一时间反应出这是绳子,盯着看了好几秒,才醍醐灌顶般大吼:“易飒,绳子下来了!绳子!你过来抓住绳子啊!”

没有回音。

易飒正面如死灰地看手中的喷火枪,这一次,喷出来的,连火星都没有了,全是气。

那些息壤似乎知道她这里没威胁了,重新四面八方,缠裹集结,铺天盖地探将下来,易飒眸子里几乎能映出那些锋利的索尖。

她脑子里忽然一片空白。

再然后,像过电影一样,瞬间掠过很多画面,又有很多熟悉的感觉,风一样穿透身体。

听见老旧的卡带声,略带沙哑的女音,唱着“转千弯转千滩,亦未平复此中争斗”

看见暗红色的、细小的花生衣,在夜色里,姿态优美地飘散开来。

闻到口红香甜的油脂味道。

看到宗杭站在爬架下,仰着被打肿的脸,拼命朝着她笑,道别式地挥手,挥个不停。

也听到了易云巧的吼声,无限放大,像从天边飘来:“不许看,爬,再爬!”

易飒睁开眼睛。

那些息壤还在,最近的,几乎触到了她的睫尖,但都僵在了半空里,像时间的钟表突然停摆,一切终止在了瞬间。

绳子还在下放,宗杭在上头歇斯底里地大叫:“易飒,抓住绳子,绳子快到水下了!”

直到这个时候,无限逼近死亡的寒凉才遍及全身,易飒控制不住,身子筛子一样抖起来,她试探着往后,那些息壤没动,又往后,还没动,她这才如梦初醒,猛一回身,拼了命地扑打着水花,朝着绳子的方向游。

游到一半,忽然又止住,回头去看。

那些息壤在动了,但不是攻击,像是有些要攻击,而有些在牵制,互相抗衡着,越绕越乱。

像是有道闪电骤然在脑际爆起,易飒突然浑身一震,大叫:“盘岭叔,是你吗?”

无人回应。

她看不到,在那偌大的、死寂的肉山之上,丁盘岭已经整个儿趴伏着浸入了祖牌融就的池中,也不知道这么浸了多久了。

他四肢大展,无声无息,只脑子死死抵住了祖牌的边沿,浸没在黑棕色液体深处的脸上,尚还存着一丝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