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守所。 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安乔与赵德文相对而坐。 赵德文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慢慢将脸埋进掌心里。 安乔合上笔记本。 心理治疗的过程还算成功,因为赵德文非常配合。 大致上可以确定赵德文的心理状态已经稳定了下来,也接受了现况。 考虑到他是被武达龙胁迫,并且没有造成任何的人员伤亡,因此量刑的时候法官应该会考虑从轻量刑。 对此赵德文已经非常感激。 安乔起身打算告辞,这时候,赵德文忽然抬头喊了一句:“安小姐。” 安乔侧身回头:“什么事?” “那个……”他坐在原地,问,“武达龙怎么样了?” 他比武达龙先进的看守所,后来一直没有得到外面的任何消息。 算来安乔应该是这些天里,他唯一得到的外界联络。 安乔轻声说:“放心,他会付出应有的代价。” “那就好。”赵德文松了一口气,但是依旧保持着身体前倾的姿势看着安乔,说,“还有,安小姐,我还有一个请求。” 安乔并没有任何犹豫,转身走回到他面前坐下,有礼貌地说:“请说。” 赵德文绞着双手,说:“这个请求可能有点强人所难。我、我希望你能代我去看看东东。” 自从父亲进了看守所,赵东东就几乎没了着落。 赵德文父母双亡,妻子与他离异之后也不知去向,他们在S市也没有任何亲人,只有在西北一个山区里还有一些亲戚。 现在他出了这种事,将孩子送回去也不太可能了,现在赵东东只能被临时送到福利院里被暂时地照管起来。 他知道,他与安乔只是萍水相逢。 可他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 安乔是个好人,所以他才会这么请求。 “就看一眼就好,帮我告诉他,爸爸很快就会去接他,让他一定要好好的乖乖的。” 安乔沉默着点点头。 她对赵东东的同情其实更胜赵德文。 武达龙的这起案子里,孩子何尝不是最无辜的那一个? 一夜之间,赵东东就几乎成了孤儿,不得不住进孤儿院一般的地方。 “我知道了。” 安乔站起来。 告别了赵德文,她从看守所里走出来。迎面而来的风有点寒冷。 午后的阳光从天空撒落下来。 看守所外面的空气,都比别的地方更清冷一些。 武达龙的案子还没有宣判,但她的使命已经完成了。 这次祁湛言并没有等候在看守所外面。刚才临时收到警队通知,他需要去城北区出一趟警。 因此他给她发了条信息,就直接离开了。 安乔看完信息,回复道:[好的,谢谢你特意带我来这一趟。] 祁湛言的信息很快回了过来:[知道怎么回去吗?我让同事帮你打车?] [没关系,我可以坐地铁,正好我要去一趟赵东东所在的福利院。] 这回祁湛言的信息过了三分钟才回过来:[帮你问了下福利院的地址。在城北区福春路113号。那边有点远,你回来的时候联系我一下,我顺路带你回来。] 祁湛言真的很会不动声色地照顾人。 安乔道了谢,忍不住心想:真是位热心的警官啊。 她不禁想起养父养的一只黑色拉布拉多,名字叫Rockey,是一只退役的导盲犬。 Rockey长得很高大健壮,威风凛凛,有些时候她帮忙带出去遛狗的时候,经常能看到一些小朋友又好奇又畏惧的目光。 可一旦知道了Rockey威武的外表下,其实也有一颗温暖的心,那些小孩子们就会自发地围上来跟Rockey成为好朋友。 她觉得,祁湛言给她的感觉,就有点像是那只黑色拉布拉多。 他身上有着天生的冷峻与痞气,可糅合了身为刑警给人的强烈安全感,安乔仿佛能够感受到掩藏在他冷酷外表下的温暖的心。 等了一会儿,祁湛言并没有再回复信息,她才慢慢收起手机,朝地铁站走去。 福利院的位置不太好找。 安乔在福春路上来回找了两圈,才在一条小巷子里找到了福利院的大门。 铜门上的油漆已经斑斑驳驳脱落了大半,看得出来,这座福利院已经很有些年头。 此时已经过了下午四点,太阳躲到了薄薄的云层后面,天色有点阴下来。 福利院是一座三层的小楼,小楼前面有一片院子,像是一座缩小版的小学校园。 几十个年龄从三四岁到十来岁不等的小孩子正在院子里玩闹。 从他们的脸上一样能看出属于这个年龄的天真无邪,可这些表情背后,谁又能知道藏着多少不能对人提起的心酸。 安乔站在福利院门前的瞬间,属于她的过去的灰色记忆几乎瞬间就笼罩住了她。 福利院里的生活并不好过。 就算是在福利水平相对发达的美国,不可否认安乔的童年依然是艰辛的。 直到十三岁的时候被现在的养父,也是斯坦福大学的心理学教授Howard Anderson夫妻收养,她才能过上普通少女应有的生活。 她站在院子的围栏边上,隔着黑色的铁栏杆,一眼就看到了缩在角落形单影只的赵东东。 才八岁的男孩子,瘦瘦小小的,剃着西瓜皮头,长得干干净净的。 他怯生生地站在角落里,望着四周三三两两的孩子们,就像是只误入森林的小兔子。 安乔的胸口发酸,不知是什么味道。 “小姑娘,你要找谁吗?”院子里,正在扫地的阿姨看了看她,对她一个小姑娘出现在这里有些意外。 平时基本没什么人来这里。 最多就是一些有打算□□的人会来。 毕竟地方太偏僻了。就算是领养,他们福利院也并不是他们的第一选择。 安乔回过神来,忽然朝那位阿姨说:“您好,请问你们福利院需要义工吗?” 她在美国经常会去当义工,主要就是在福利院这样的地方。 当时养父一开始并不太赞同她的行为,当然,不是不同意她当义工,而是他认为需要义工的地方有很多,学校、图书馆等等,都是不错的选择。 为什么要选福利院呢? 为什么要刻意让自己回忆起过去并不愉快的日子呢? 然而对于安乔来说,她并不这么想。 她只是很纯粹地想要帮助那些孩子。 因为她能感同身受。 安乔主动想要当义工,那位阿姨当然不会推辞,她热情与安乔聊了一会儿,问清楚了安乔的大致情况,很快就敲定了时间。 从下周起,安乔每周日都会到这里来帮忙。 直到将近黄昏,她才离开。 祁湛言的车子已经等候在福春路的小巷子外面了。 祁湛言靠在车头,看着安乔慢慢地一步步走到他面前来。 “送你回去?” 安乔点点头,似乎还没有从福利院的感触中走出来。 祁湛言没说话。 漆黑的眼睛,一瞬不瞬地打量着她。 记得他们刚认识的时候,安乔只不过是赵德文案的目击者而已,可是慢慢地,他发现安乔从一个目击证人,慢慢地更深入地参与到这个案件里来。 或许可以说是巧合,或许可以说是意外,但是他知道,更多的是安乔有意识地想要参与进来。 就比如为赵德文做心理治疗,什么样的目击证人会这么做? 而且,更重要的是,他看得出来,她并不是单纯出于兴趣,或是纯粹出于学术研究的目的。 她略带疲惫的眼神里充斥着同情和感同身受。 据说一名顶尖的心理治疗师必须拥有优秀的共情能力。 那么她眼睛里的那些复杂情感,是否也出于她所共情感知到的情绪? “安乔。” 他上身微微前倾,即使靠坐在车头,视线也能与她保持齐平。 安乔眨眨眼:“嗯?” 他直勾勾地看着她,语气中带着探索的低喃:“你为什么会来这里?” 为什么要来中国?为什么选择S市? 明明她在美国已经有了很好的成绩与发展,甚至国外对心理治疗的接受程度都比中国要高很多,为什么她偏偏选择这里? 这个话一问出口,他们两人不约而同地回想起来。 祁湛言并不是第一个这么问她的人。 几天之前,在S大的讲座上,就曾经有好奇的学生这么问过她。 当时安乔是怎么回答的来着? 她说——“哲学上有三个著名的问题: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要去哪里?许多人一生都在追寻这三个问题的答案。或许每一个阶段去尝试解读,都会有不同的答案。我从美国来到这里,就是为了寻求一个不一样的答案。” 这个回答乍一听似乎很简单,很直白。 但是剖开这些问题的表面,又能得到什么呢? 她是来这里寻找答案的。 那三个问题的答案。 结论已经呼之欲出了,可是祁湛言没能继续往下问。 因为站在他面前的小姑娘不是他手中的嫌犯,他无法用任何审讯的手段来逼问她的隐私。 然而,安乔并没有立刻回答他的问题。 而是抬起头,定定地望着他说:“祁警官,我有一个请求,希望你能帮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