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是一张绷紧的弓,长年累月的高效运转和不断增加的大大小小的伤其实,已经差不多拖垮了他的身体。在札记靠后的那几页,就已经不停地在出现心气郁结、暗伤爆发、忌多思之类的话语,但根据后续的病情记录来看,显然,应是应了,那人实际上根本没有听。
他把自己当做了那些精密运转、从不劳累甚至不知冷热的机关人偶。
每次斗将,没人能挡住西凉的国师,他就亲自上,拼尽全力,许胜不许败,不管前几个时辰,他是不是还病歪歪地倚在床角;每次只要有紧急军报,哪怕是数九寒冬,甚至哪怕是卧病在床,他也会随意披件外衣,亲自查看并作出判断;每次温家出了什么事,也是他独自一人剖析时局,孤身一人上到朝堂,握着笏板,为了自己的家族或是手下的军队据理力争。
可镇远侯温庭湛毕竟是人,他不是神。
不管是算无遗策,还是战无敌手,那都是人的胜利,不是神的天赋。
楚烨无比清楚这点,便是随后作为魂魄的镇远侯,也只是普通人死后,执念凝聚成形的魂魄。没有什么力量,是空口白话、不需要付出实际代价的,也没有哪次胜利,是轻松得恍若囊中取物、不需要受到任何伤害的。他只是,从不会展现自己的虚弱而已。
伤上加伤,新旧交叠,他虽然凭着过人的毅力,将身体克制在极危险的平衡态,但哪怕是某处极微小的暗伤爆发,都可能彻底打破这样的平衡,将本就耗尽了潜能、榨干了生命力的身体彻底推入地狱——否则凭他的疯狂和执拗,是根本不可能留下这等劲敌,更不用说是让出手的西凉国师有机会脱逃,甚至能在那场战役后近乎毫发无损地活个几十年的。
间隔这么多年,证据,是找不到了,楚烨也不想找了,无非就是一个接一个地揭开先生的伤疤,坦诚在他面前。虽然同样担心那人的几个世家家主都还执着着当年的真相,但比他们小了将近一辈的楚烨本人,无意于参与那段没有他的时光,他只想着有先生存在的未来。
受了先生教诲和祝愿,甚至在心中发誓过要光明磊落、不会再手染脏污的帝王,因着自己最在意的人,毫不在乎地打破了他的诺言。时光久远,便是借用了什么粗鄙的手段,踏着为恶者的枯骨和鲜血,强行扭曲事实帮温家恢复应有的荣光,楚烨也丝毫不会介意。
我破土于饱饮鲜血,扎根于刺骨黑暗,生长于冰冷无情,在堕落的地狱中,盛放着罪恶而华丽的花朵,但我依旧,仰望着神明垂首回顾时,那束极尽温柔的光华。
那是我一生,最诚挚的信仰。
顺天三十二年十一月二十三日,前朝钦定镇远侯及温家叛国投靠西凉,以欺君罔上、通敌叛国罪满门抄斩的灭门血案彻底翻案,事关帝师,帝王震怒。
已经同样被满门抄斩的崔家显然,无法再承受来自帝王的怒火,于是,已经流放千里或是为奴为婢的傅家旁支被禁军一一寻回,参与过、哪怕只是知晓当年各事原本真相的,若是本人,则凌迟,相应族系的弟子被五马分尸,剩余的旁支子弟留待次日问斩。
而对于作为主谋者、可能还有血脉残余的前朝皇室,当日,帝王下旨,各地散布对前朝余孽的通缉令:凡活捉或杀死前朝余孽者,可在当地衙门领赏,赏黄金百两、珍珠一斛,凡提供有效信息或带领官兵活捉前朝余孽者,兵士各赏银百两,带头者赏黄金百两。
迟到了这么久,恶者的鲜血终于染红了刑场,在众人的拍手称快中,缓缓沁入泥地,与几十年前无辜者的鲜血混在一起,正应了那句“因果轮回,报应不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