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清凌凌的视线落在了他身上,温庭湛面无表情地盯了他片刻,终于,却是极轻缓地叹了口气,而楚烨身上,伤口跳疼,鲜血未止,连衣料,都已经被自己的冷汗洇湿了一片。
原来先生不笑的时候,是这样的,他望过来的视线像是冬雪初霁后融化的冰凌,带着沁凉的温度,却没有一丝属于人间的烟火气。整个人仿佛从九天落下的神祇。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也没有人看得透他的想法,楚烨垂下眸子,动了动嘴,却没敢再挽留什么。
温庭湛看出了他的意思,但是不知为何,虽然记忆中全是温家众人为她带来的点点滴滴的美好记忆,她的心中,却满是对生命的厌倦。再结合从刚才脱口而出对方的名字,到开始时,醒来便在这人面前的异样表现,显然,她的记忆出了差错,甚至应该说,丢失了一段可能很重要的回忆,这让她一时难以判定自己是不是该留下,便顿了顿,没有马上回答。
温庭湛其实是个很随性的人,活着还是死去,对她而言,其实也没有什么区别,她垂了垂眸,虽然眼前这人,看上去很熟悉,但这并不足以成为让她留下的理由。不知道原本的自己与他到底是什么关系,但显然,眼前这人算是登基了的皇帝,莫名的情绪在心头漫溢,温庭湛终究,很淡很淡地看了他一眼,顺了顺他的发,轻声说了最后一句话:“走了。”
是真的走了,失去记忆的温庭湛完全不能理解楚烨的恐慌,更无法理解他听闻自己要离开时少见的脆弱模样。素来做事随心所欲的杀手只知道,既然做下了决定,便应当毫不犹豫地实行。于是,在楚烨红着眼的瞪视中,他极安静地闭上了眼,实体虚化成湛蓝,原本组成他身形的蓝色光晕从脚下开始,一寸一寸地崩裂开来,像上次那样,在空中消散成光点。
楚烨抬手去抓,心道真是疯了,他的先生在山神庙中,就在他的面前,魂飞魄散,眼前这个都不确定是什么东西,他就想要不计代价地留下他,想要让他陪在自己身边。刚开始看到背影的时候,便信了八分,再看到他出手回护,就已经信了个全,哪怕察觉到异样,简荇在他脑中一句记忆有损,他便心疼了,要是他开口,便是要命,他当时,估计也是会给的。
可他说了,那人却没要。到底给了个眼神的,像是天上那些餐风饮露的神祇,根本不屑与世人为伍,只清凌凌地瞥了他一眼,带着几分怜悯,又带了几分释然,独独没有半分求生的欲望,仿佛天地之大,蝇营狗苟的万丈软红之中众生芸芸,却再无他的容身之处。
这样的目光看得楚烨心中泛寒,不知到底经历了怎样的事情,才让这么个光风霁月的人彻底放弃了生。他猜不透,也找不到。前朝的历史像是空白般,有对末代帝王满心权力美人的嘲讽,有对朝堂中党争的记载,却完全没有对镇远侯、对温家军哪怕一星半点的笔墨,有的只是冷冰冰的数据,他什么也查不到,连泛黄的纸页都似在讽刺着他的无能。
堂堂帝王,憋屈得像个没人要的小媳妇,人家还不领情,半点留下的意思也无,便是轻佻的动作,也只为逗他好顽,眼神清明,没有半分心动。临了了,他也想过挽留,却竟是到底没敢说出口,现在,人就这样消失在了自己面前,第二次。他终于,近乎茫然地眨了眨眼。
伸出去的手自然是抓了个空的,那些光点好整以暇地在他身边盘桓了片刻,才慢慢悠悠地消散在了虚无中。等楚烨从茫然中彻底回过了神来,面前的人已经不见了,凝渊乖巧地呆在剑鞘中,半点声响也无,若不是他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楚烨甚至怀疑方才的事都是梦。
迟滞了片刻,铺天盖地的委屈终于涌了上来,楚烨在突如其来的情绪里熬红了眼,他救他、护他,却又不为他的请求所动,甚至连留下都不愿。那他的心意算什么?他这个人又算是什么?是他手中用来解乏逗趣、任意把玩的宠物么?还是可有可无,等着他庇佑的弱者?
权倾天下的九五之尊是没有泪水的,作为镇远侯弟子的楚烨,也是不配有懦弱的。楚烨知道自己现在那些怨怼的情绪近乎无理取闹,但被偏爱的总是有恃无恐的,且在彻底失去资格之前,他亦曾经享受过这样的偏爱,是以,一旦念及,便再放不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