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长生等了半日也不见萧谡给个指示,便也不敢再多言,小心翼翼地替他换了一支朱笔,却再不见他动笔。
一直到半夜里,明明已经睡过去的萧谡忽然坐起了身,“杭长生。”
杭长生赶紧地跑到床前掀起帘子,“皇上,奴才在。”
“让宜人进来见朕。”萧谡说完就倒下去继续睡了。
杭长生却听得出皇帝语气里的咬牙切齿,这大半夜的还醒过来,可见梦里都在想这事儿。
“送你出宫的时候,皇后跟你说什么了?”萧谡看着地下跪着的宜人道。
“娘娘说让奴婢就此留在宫外,替她收养些孤儿,算是为她积福,娘娘一直生不出孩子,所以很忧心。”宜人道。
萧谡忍不住冷笑了起来,冯蓁会忧心于生不出孩子,还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她明明可以生孩子,也知道会什么时候生,可她就眼看着太后为之焦心,也眼看着朝臣蹦上蹦下,却一句也没跟他提过,也不在乎他需不需要一个儿子。
宜人吓得赶紧将头磕在了地上,不明白是那一句话惹怒了皇帝。
“你听到皇后死讯的时候怎么没回上京?你不是一向忠心耿耿么?”萧谡终于停止了冷笑。
“奴婢出宫前娘娘还给了奴婢一个锦囊,让发生大事时再打开。那里面娘娘让奴婢必须在她去后五年才能再回上京。”
“所以她真的知道她会死,却一个字也没跟朕提过。就那样,就那样……”萧谡只要一想起冯蓁的无情无义就气得发疯。她走的时候连最后一面也没见他,一个字也没留,就那么毫不留恋地走了。
这话宜人却没敢接,她其实也很疑惑,为何冯蓁会预感到她要出事。
“你出宫前,她说起过朕什么吗?”萧谡走到了宜人的跟前。
宜人看着那双软底云龙绣金的靴子,却是一个字都想不起来,只能摇头道:“娘娘,没有跟奴婢提过皇上。”
萧谡几乎想一脚踹在宜人身上,“你给朕仔细地想想,哪怕是一个字,也得给朕想起来。”
然则这真是强人所难,宜人记得很清楚,打从冯蓁与萧谡和好之后,她就再没在自己跟前提过皇帝的事儿,因为冯蓁心里一直忌惮她又被皇帝收买。宜人叹了口气,“皇上,娘娘真的没跟奴婢提过皇上,不过……”
萧谡的心被提了起来。
“不过在娘娘去的前一天晚上,华女君说她梦到了娘娘去跟她告别。醒过来不久,娘娘的死讯就传到了西京。”
这听着有些像是无稽之谈,宜人也是逼得没办法了才把冯华给推了出来。谁知转头萧谡还真把冯华给宣进了宫。
冯华则是没料到,时隔六年之久后,皇帝竟然会追问她的一个梦。“皇上,那只是民妇做的一个梦,并不能当真,皇后娘娘即便在梦中说了什么,那也不是皇后娘娘本身会说的话。”
“无妨,你只需将那日皇后在你梦中说了什么,仔细回忆出来便是。你不用替她讳言,把她的话原原本本告诉朕便是。”萧谡道。
冯华一惊,不知道萧谡究竟是知道了什么,否则也不会警告自己不用替冯蓁掩饰了。她吸了气,开始回想那日的梦,其实并不用多费劲,她从不曾遗忘过那场梦。
“那日民妇在梦中遇到皇后时,正在窗前给小女儿梳头,抬头便见皇后娘娘打从外边儿进来立在窗边,她说,阿姐,你以前也是这样给我梳头的。”
“我惊讶地站起身说,娘娘,怎么来西京了?”
“我是来跟阿姐你道别的。”冯蓁道。
冯华不解地看着冯蓁,“幺幺,你这是要去哪儿啊?”
冯蓁笑着摇了摇头,“阿姐,我要离开这里,去转世了。”
“转世?”冯华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转世是个什么意思。“幺幺,你为什么要去转世啊?”因是在梦里,冯华竟也没去细想,自己怎么会问出这样的话来,好似死亡和转世是人能自己选择似的。
冯蓁看着冯华的眼睛道:“我想自己强大起来,不再把自己的喜怒哀乐寄托在他人身上。”
冯华有些哀伤地看着冯蓁,“你还在怪我?”
“怎么可能不怪呢,阿姐?”冯蓁苦笑,“怪只怪,你以前对我太好了,我心里,我心里总还是想着以前,想西京。”
冯蓁挥了挥袖子,冯华只觉得面前云雾闪过、散开,再一看却是回到了冯家十里桃林的别院里,她和冯蓁以前最爱这桃林里的温泉池子。
冯华眼见着冯蓁走到那温泉池子边,缓缓地褪去了衣衫。那时候她不过是个小胖墩,如今却已经出落得一副天妒神惭的身子了。
那样的曲线,光滑妖娆,曲致柔和,只一个背影竟然看得她一个女子都面红心跳的,哪怕用最挑剔的眼光去看,也挑不出任何瑕疵来。
冯蓁朝冯华招了招手,“阿姐,你不来么?这是我们最后一次在一起泡池子了呢。”
冯华咬咬唇,迅速地脱了自己的外裳,但小衣却怎么也不肯脱了。然则一下水,轻薄的布料贴在身上,小腹和腰臀侧的肥肉立即就显露无疑了。胸部虽然没哺过乳,但也耷拉了不少,颜色也不复粉嫩。
跟冯蓁一比,那简直就是一个云泥之别。她白得就像玉观音一般,粉嫩处又似初生的桃花瓣,是那种淡樱粉,叫人看了一眼,还想再看。
美的事物,本就让人看着心旷神怡。
“难怪皇上为了你再不纳其他嫔妃。”冯华忍不住感叹,任何女子跟冯蓁比起来,似乎都成了泥。
“阿姐,萧谡不纳嫔妃可不是为了我,他母后就是死于后宫争斗,所以他向来不喜欢后宫人多。”
冯华回忆至此不由害怕地看了看萧谡,她可不敢直呼其名,但在梦中冯蓁就一直都是那么喊他的。
好在坐在上位的皇帝似乎并没有因为称呼而动怒。
萧谡此时哪里顾得上一个称呼,他心里正是波浪滔天。他母后的死他很少跟冯蓁提及过,却没想到她会那般敏锐,竟能知道他内心的确是讨厌三宫六院的,他不想冯蓁也落得那样的下场,所以才不愿意纳嫔妃。
“可不管怎样,你总是比其他人幸福太多了。皇上只有你一人,又那般宠爱你,而且我远在西京也听说,皇上待你是极好的,你一直未能有身孕,皇上处处维护你,也没打算纳妃,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冯华道,语气甚至有些愤愤,不明白冯蓁的日子怎么就那么顺坦,连高高在上的天子也顺着她,宠着她。
冯蓁笑了笑,“阿姐为何会觉得我不满意?”
冯华喃喃,“我从你脸上看出来的。”
冯蓁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幽幽地道:“每个人都觉得我应该快乐,应该满意,好像不满就是最大的过错。只有阿姐你,看出了我脸上的不快乐。”
“那皇后为什么会不快乐呢?”冯华忍不住问,若是易地而处之,她想她一定会满满都是感恩的心,哪里会有任何不满啊。
冯蓁的眼泪缓缓地顺着脸颊低落在温泉池中,晕出一圈圈涟漪。为什么来找冯华呢?好似许多话都找不到人说,思来想去竟然只有冯华。
“禁中就是个鸟笼子,而我就是养在里面的金丝雀。”冯蓁侧头看了看冯华,“阿姐别不信,至少你平日里还能出门逛逛,年节时还能串串门,可我每天抬头看到的却都是同一片天。”
“你以前也不爱出门啊。”冯华道。
冯蓁摇了摇头,“爱不爱出门是一回事,可能不能就是另一回事了。宫里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不是还有皇上么?”冯华道。
“我于皇上不过是个玩物,因着比别人更美一点儿,更听话乖顺点儿,所以才得了宠。若是不听话的话,阿姐觉得皇上会容忍我么?以前跟皇上闹着的时候,不也是三宫六院的么?”
“可是皇上并没有宠幸那些嫔妃啊。”冯华道。
“但名分上,她们就是他的嫔妃啊。”冯蓁抬头看了看远处的天,“就好像,卢柚才是萧谡的原配呢。”
冯华叹了口气,“我心里想着当初你和皇上闹腾,必然是为了卢柚,想不到还真猜中了。”
“阿姐为何会猜中?”冯蓁有些好奇。
“你的性子表面看着柔顺,其实内里执拗无比,而感情一旦斩断了就再不肯重新拾起来。”冯华道,她说的是自己。那件事后,其实若是冯蓁的态度肯稍微软和一点,她们不至于走到如今的地步。
然则从那以后冯蓁虽然依旧肯帮她,却再不肯多看她一眼,冯华就知道,冯蓁是一辈子不会原谅她了。
“我想,皇上决定娶卢柚的时候,你,你心里一定很难过。”冯华道。她是个女子,当然知道看着自己心上人另娶会是个什么滋味,哪怕他有再多的苦衷,终究是意难平。
冯蓁笑了笑,“那日他能为了皇位娶卢柚,将来就能为了天下再娶别人,或者杀了我。从那天起,我就知道他不是我的良人了。”
冯华幽幽地叹了口气,她能理解冯蓁为何这般说话。
冯蓁看着冯华的眼睛,“不瞒阿姐说,从他接受跟卢柚的指婚开始,我心里就有了死结,可我一直……”冯蓁低下头,“虽然我不愿意承认,可我心里一直是希望,希望他最后能拉着我的手跟我说,他不娶卢柚了,他爱我比江山更重。”
冯华没吱声。
冯蓁自嘲地笑了笑,“阿姐,是不是也觉得我恨可笑?”她的眼里重新浮现了水光,“其实我自己也觉得挺可笑的。然而我心里就是这样想的,忍不住会这样去想,可是却连提都不敢跟萧谡提,因为他早已经清清楚楚地把答案摆在我面前了。”
“这个坎我心里一直过不去。”冯蓁摸着自己的胸口道,现在只要一想起身着红袍的萧谡与卢柚同执红绸的样子,她就疼得无法自抑。到了这个地步,冯蓁也不再说什么她不喜欢萧谡之类的话,她喜欢的,可是跟萧谡一样,爱得不够,所以可以抽身。
“幺幺,我知道你执拗。可你拘泥于这些又有什么益处?皇上如今待你难道不好么?”冯华苦口婆心道。
“他待我的好,却不是我想要的好。”冯蓁泪眼朦胧地看着冯华,“他……”
“他并不在乎我所想所思,只要我日日笑脸对着他,晚上不拒绝他的求欢就好。”冯蓁顿了顿,“事实上,我也没有拒绝的权利。”
萧谡的龙息对她有独特的吸引力,哪怕冯蓁的内心愿望是不想的,却也无法招架萧谡。萧谡甚至都察觉不到她是不愿意的,只会觉得她是那般柔软,那般的温顺甚至急切。
冯蓁就像个得了便宜还卖乖的人,她既享受着龙息的好处,却又嫌弃着龙息的来源。
冯华没想到冯蓁提起求欢之语,竟然丝毫不害羞,愣了片刻才道:“男人不就是这样的么?他们在外面已经很辛苦了,回家就只想面对咱们女人的温柔顺从。”
冯蓁摇了摇头,“他们是辛苦,可其实女人也辛苦。不要把我们相夫教子的付出就不当是付出。若是易地而处之,没有一个男子是想当女子在家相夫教子的,外面就是再辛苦,却也有相应的回报,有更大的世界。”
冯华的心里不大认同冯蓁的这些话,不过她也不想跟冯蓁辩驳,“幺幺,先才你说你要转世了是什么意思啊?”她可总算回过神来了。
冯蓁的眼睛亮了亮,“阿姐,我终于能挣脱这一世的枷锁了,去追寻更高层次的生命。”
冯华不知道冯蓁所谓的更高层次的生命是什么,“既然是你最想要的,为何却要等到现在才去追寻呢?”
“因为我在等我的仙桃熟啊,所以才不得不对他虚与委蛇。”冯蓁笑了笑,抬头看了看天色,“我该走了,阿姐。”
然后,冯蓁的身影好似烟雾一般渐渐散去,那一瞬冯华忽然感觉自己好似再也见不到冯蓁了,所以才忍不住又大叫了一声“幺幺”。
“皇上,这都是民妇自己梦里胡乱梦到的。”冯华低头道,不知道怎么会扯出什么仙桃来。
可萧谡在听到“仙桃”的时候,就知道原来冯蓁真的千里托梦给冯华去告别了。她连冯华都肯却见一面,对自己却是吝啬得一句话都不肯说。那本九转玄女功的图谱也是她特意留下来的,只为了告诉他,她不是死了,而是自己选择离开了。
“虚与委蛇么?”萧谡呢喃着这句话,所以太熙三年的时候冯蓁的态度才会转变得那么突然,上一刻还恨不能他去死,下一刻就同他恩爱如初了。他当时也曾疑惑,可因为和好的滋味实在太美好了,以至于他不忍去深究,只当冯蓁是真的想明白了,愿意同他好好地过下去。
可后来方才知道,支撑她走下去的原来不是他自以为是的爱,而是她必须要亲近他,才能养熟她的仙桃,那曾经救过他性命的仙桃。
原来一开始所有的事情就是个谎言,她救过他,也救过萧论、萧诜,为的都只是他们是天家之子罢了。所以在竹篱后,他说他想娶她,她却说不愿意,那是真心的。
萧谡曾为此愤怒得想杀光所有人,因为冯蓁原来一直都在愚弄他,将他的真心踩在脚下用脚尖狠狠地着。
可冯华的话却让他想起,冯蓁曾经跟他玩笑似地说过,她想过的,如果他不娶卢柚,她就跟他一辈子好好地过下去。
萧谡直到现在才意识到,他迫不得已娶卢柚的事儿,在冯蓁心里是过不去的天堑,她觉得他既然能为了皇位娶卢柚,那也会为了其他的事情而牺牲她。
朝日明月楼之后,他曾问过她,为何恨他。她怎么说的?我介意的是皇上舍我而娶了卢柚。
若是在以前,萧谡并不敢正视冯蓁的这个问题,他或许真的会为了社稷而牺牲她。只在她走后,他浑浑噩噩这许多年,才了然他心中真正的答案。
只是冯蓁不屑再听了。
夜里,萧谡做了个梦,从冯蓁走后,他曾无数次梦到过她,而她总是站在很远很远的地方,他前进一步,她就后退一步。
“幺幺。”萧谡隔着长河喊道:“当初既然那么介意,连我们的路都斩断了,为何不能跟我提?就这样定了我的罪。”
冯蓁的眼波轻轻地在萧谡的身上流转,好似她不是萧谡梦出来的人,而是那个真正的有血有肉的冯蓁一般。
“有些事,逼着皇上选择,那是逼出来的,迟早会为此而反目。”冯蓁隔着河道,“皇上事后来指责我有什么用?我们的路从你真的娶了卢柚的那天,就断了,不是我斩断的,是你斩断的。”
一叶扁舟从长河的上游流下来,萧谡想踏上去跨过这道天堑,却见冯蓁轻轻拂了拂袖子,那舟便瞬间烟消云散了。
“那后面呢,我们之间的一切都是假的么?你的心里就再也没有我了么”
冯蓁轻轻地叹息了一声,后面的陪伴、恩爱,背后的意义已经不再是两情相悦了,她求的只是也只有龙息了。“皇上,是个好皇上,其实也是个好夫君。只是我们遇到了错的人,我不该遇到你,你也不该遇到我。”
“我的心,因为没有人珍惜,所以我自己就格外地宝贝它。有一点点的瑕疵,我就舍不得把它交出去。”冯蓁看着萧谡,算是回答了他的问题。
长河里浮起一朵桃花,轻轻地飘到冯蓁的脚边,她轻盈地踏上去,那桃花便开始顺着水流飘逝。
萧谡在岸边追着那桃花舟而跑,却见冯蓁朝他挥了挥衣袖,“皇上回去吧,你是个好皇上,当初既然选择了,就不要辜负你的选择。”
长河上渐渐起了大雾,萧谡眼看着冯蓁立于桃花上,缓缓地没入浓雾里。他大喊了一声,“幺幺!”淌水追了上去,可才跑了不过两、三步,那长河里就起了旋涡,像是有个水鬼在底下死死地拽着他的腿一般,河水渐渐没过他的头顶,而冯蓁头也不回地消失在了迷雾里。
一如当初萧谡离开汤山苑,回上京成亲时一模一样地头也不回。
谁说只有君子报仇才,十年不为晚的?